时序步入深秋，未名湖畔的垂柳已褪去盛夏的浓绿，染上几分萧瑟的金黄。夕阳的余晖穿过宿舍老旧的木格窗，在张陆桉的书桌上投下斑驳而温暖的光影，光柱中，细微的尘埃缓慢浮动，仿佛时光具象化的颗粒。
他面前的书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叠厚实而齐整的A4打印稿。那是《明朝那些事》第二册的初稿，墨迹虽新，却仿佛承载了数个世纪的重量与尘埃。与数月前交付第一册时那种混杂着兴奋与不安的“等待审判”感截然不同，此刻他心中弥漫的，是一种深耕后的疲惫与满足交织的平静，如同农人在秋收后，站在田埂上望着满仓谷粒时的心情。然而，在这平静之下，又涌动着一丝更为私密、更为炽热的期待——一种迫不及待想要与唯一那个人分享成果的渴望。
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落下一行简洁却蕴含千言万语的字句：“新的一册写完了，想先给你看看。” 这不仅仅是一个通知，更是一种信任的托付，一种地位的确认。
几乎是瞬间，屏幕亮起，她的回复带着熟悉的温度跃入眼帘：“当然！迫不及待了。另外，爸爸今天也提到你的书了，说写得比他想像的还要好：)”
“写得比他想像的还要好”。这行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导师黄明远，那位学术上一向严谨甚至有些严苛的先生，能给出如此直白的肯定，其分量远超任何公开的赞誉。一股暖流自心底涌起，驱散了秋日傍晚的微凉，也让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真切而舒缓的弧度。这份认可，因经由她传递而来，显得格外珍贵。
“现在方便吗？我可以把稿子送过去。”他追加道，行动力因内心的迫切而增强。
“我正好在图书馆查资料，离你宿舍不远，我过来取吧！”后面跟着一个跳跃的、代表欢快心情的颜文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她那双闪着光的、充满期待的眼睛。
放下手机，张陆桉开始细致地整理略显凌乱的书桌。他将散落的参考书一一归位，把写满批注的草稿纸叠放整齐，最后，才郑重地拿起那叠沉甸甸的书稿。他用软布轻轻拂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装入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中。在扉页那空白的右上角，他提起笔，略一沉吟，然后用他那挺拔而清晰的笔迹写下：“请亦玫同学惠存指正”。落下自己名字和日期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奇异的仪式感。
大约二十分钟后，门外响起了轻柔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像是一段熟悉的旋律。张陆桉起身开门，映入眼帘的是黄亦玫被秋日夕阳勾勒的身影。她穿着一件浅驼色的双排扣风衣，颈间系着一条印有暗纹的黛蓝色丝巾，秋风吹拂了她的发梢，带来些许室外清冽的气息。她站在那儿，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醇厚的秋光，知性而温婉。
“稿子呢？”她一进门便笑着问道，目光绕过他，急切地搜寻着那个代表着他心血结晶的物件，眼睛里闪烁着如同发现宝藏般的光彩。
张陆桉将文件袋递过去，动作轻柔却庄重。“这一册，我主要梳理了从永乐盛世到仁宣之治的转型，特别是对郑和下西洋，做了一些……可能不太一样的解读。”他的声音平和，但提及自己的核心论述时，语气中不免带上一丝学术探讨的锐气，“我尝试跳出‘丰功伟绩’的单一颂扬，更多地去审视其背后的帝国战略逻辑、难以承受的经济成本，以及它为何最终成为绝响。”
黄亦玫接过文件袋，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品。她抽出书稿，指尖拂过封面页上他亲笔书写的那行字，目光在那“惠存指正”上停留了片刻，脸颊微微泛起动人的红晕，如同染上了天边的霞光。
“我一定会非常、非常认真读的。”她抬起眼，望向他，语气里的郑重其事，远超普通的承诺。
“不急，你慢慢看。”张陆桉为她拉开书桌旁那把铺着软垫的椅子，示意她坐下，“这里面有些观点还只是初步的构想，论据可能需要进一步夯实。我尤其想听听你的直观感受，无论是认同还是质疑。” 在他内心深处，她的“直观感受”往往能穿透繁复的学术外壳，直抵问题的核心。
黄亦玫依言坐下，开始翻阅书稿的前言和目录。张陆桉则走到窗边的小几旁，从茶罐里取出一些普洱，用热水缓缓冲泡。顷刻间，沉稳的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与书稿的油墨香、窗外飘来的干燥落叶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属于知识和秋日的独特氛围。
“你在这一册里，似乎刻意淡化了郑和航海的传奇色彩，而更强调其‘政治展示’的属性？”黄亦玫一边快速浏览着引言部分，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她的思维总是能如此迅速地捕捉到他文字中的关键转向。
张陆n走到她对面，隔着一张书桌坐下，点了点头：“是的。七下西洋的壮举毋庸置疑，但我更想探讨的是，驱动这庞大船队的，究竟是开放的、扩张性的海洋雄心，还是一个大陆帝国在其鼎盛时期，基于朝贡体系和‘怀柔远人’传统政治理念的一次极限延伸？它的组织形式和最终归宿，或许早已注定。”
“这个视角很犀利，也很大胆，”黄亦玫抬起眼，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我记得你在第一册论述明初政治结构时，就隐约提到了这种‘内向性’与‘展示性’并存的特质。看来这一册是沿着那条线索的深入挖掘了？”
“你能联系起来，真好。”张陆桉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喜，如同伯牙遇见了能听懂《高山流水》的子期。他未曾想到，她不仅读了他的书，更理解了他试图构建的内在逻辑链条。这种思想上的共鸣，比任何赞美都更让他感到愉悦和振奋。
两人就郑和航海的性质、明朝的海防政策与海洋观念等话题，深入地讨论了近半个小时。黄亦玫时而提出尖锐的疑问，时而分享她阅读相关史料时的发现，甚至引用了某些西方汉学家的观点作为参照。她的见解不仅敏锐，而且显示出扎实的阅读基础和独特的思考角度，几次都让张陆桉陷入沉思，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某些表述的严谨性。
讨论暂告一段落时，黄亦玫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机，一边滑动屏幕一边说：“对了，有个消息你可能会感兴趣。爸爸昨天参加完系里的学术委员会回来，说周秉衡教授在非正式讨论时，特意提到了你的书。”
“周教授？”张陆桉微微一怔。周秉衡是史学界泰斗，以治学严谨、眼光苛刻着称，能得到他的提及，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认可。
“嗯，”黄亦玫将手机屏幕转向他，上面是她与父亲的聊天记录截图，她指着其中一行，“你看，爸爸说，周老先生原话是‘张陆桉那本《明朝那些事》，不循旧例，有新意，虽略显青涩，但路子是对的，后生可畏。’”
“路子是对的……”张陆桉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心中百感交集。这简短的评语，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此前在黑暗中摸索的道路。它意味着他选择的研究方向，获得了权威的初步肯定。但“略显青涩”四字，也像一声警钟，提醒他前路漫漫，仍需锤炼。
“看来，你现在可是系里的名人了。”黄亦玫收起手机，笑吟吟地看着他，“我昨天去资料室，还听见两个低年级的学弟在争论你书中关于科举与社会流动的那个观点呢。”
这消息让张陆桉在感到些许欣慰的同时，肩上也仿佛又沉重了几分。名声意味着更多的关注，也意味着将来要承受更严格的审视。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份压力悄然转化为继续前行的动力。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暖黄。黄亦玫站起身，将书稿仔细地重新装回文件袋，然后像抱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一样，将它护在胸前。
“我回去就开始看，尽快给你反馈。”她站在门口，语气一如既往的认真。
张陆桉送她到门外，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谢谢，”他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你的意见，对我而言，始终是最重要的。”
黄亦玫在楼梯口转过身，光影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知道为什么吗？”她微微歪头，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因为我不只是你的读者，我还是你这段旅程的见证者。从最初的一个念头，到如今这厚厚的书稿，我都在看着。”
这句话，像一阵温暖而轻柔的风，穿透了秋夜的微寒，准确无误地吹进了张陆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站在走廊上，望着她轻快下楼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耳边还回响着她的话语。
回到房间，室内似乎还残留着她带来的生气与暖意，以及那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清香。他在书桌前重新坐下，目光落在那个已经空了的文件袋上，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和宁静感所充满。这种感受，不同于学术上取得突破时的狂喜，它是一种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源于被理解、被支持、被珍视。
窗外，秋夜的星空辽阔而深邃，点点繁星清冷而坚定地闪烁着，彼此相隔遥远，却又仿佛在无声地交流着光芒。张陆桉知道，思想的探索之路，本质上是孤独的，如同在无边的暗夜中独行。但幸运的是，在这条路上，他并非孑然一身。有一缕星光，始终温柔地陪伴在侧，分享着他的困惑、他的坚持、他的收获。
这份分享，让孤独变得可以忍受，让漫长的旅途充满了温暖的期待。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沉静而坚定的面庞。他新建了一个文档，在空白的页面中央，郑重地敲下了下一段旅程的起点：
“《明朝那些事》第三册构思：大明帝国正统至天顺年间的土木堡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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