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厚重粘稠的泥沼，无边无际。
萧煜感觉自己正在下沉，寒冷刺骨，伤口处却灼烧般疼痛。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闪现——金戈铁马的战场、朝堂上晦暗不明的脸孔、母妃临终前苍白的微笑、还有……一双清澈坚定、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的眼睛。
苏澈……
这个名字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在无尽的黑暗中亮起。他想抓住那点光，身体却沉重得无法动弹。耳边似乎有声音，很遥远，时断时续，是沈追哽咽的禀报？是陌生的、清越激昂的年轻嗓音？还是……那熟悉的、带着无尽疲惫与担忧的低唤？
“萧煜……喝药了……”
“……你要撑过去……”
温热的、带着苦涩药汁的液体被小心地哺入喉间，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随之涌入几乎干涸的四肢百骸，试图对抗那蚀骨的寒冷与灼痛。那双手的动作轻柔而稳定，指尖带着凉意，拂过他滚烫的额头时，带来片刻珍贵的清醒。
他想睁开眼，想看看那双眼睛，想确认那点光不是幻觉。但眼皮重若千钧。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直到某一刻，那点微光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终于刺破了浓重的黑暗。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似乎能微微动弹，耳边那些模糊的声音也逐渐变得真切——
“……脉象平稳多了，高热已退，最危险的关头算是过去了。但元气损耗太大，至少需要静养月余，这肩伤更是……”这是苏澈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如释重负的清晰。
“药材尽管用，我已派人快马回陇西调取最好的伤药和补品。”一个陌生的年轻声音接口，语气干脆利落。
萧煜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临时医所粗糙的木制屋顶。视线移动，首先看到的是守在榻边、正低头查看一包药材的苏澈。
他看起来憔悴极了，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脸色苍白，身上那件青色布衣还沾着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但他的脊背挺直，侧脸在透过窗棂的天光下，显出一种玉石般的坚毅与专注。
似乎是心有所感，苏澈猛地转过头，对上了萧煜刚刚睁开的、尚显涣散的眼睛。
“萧煜！”苏澈手中的药材包掉落在榻边，他几乎是扑到榻前，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你醒了？你真的醒了？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头昏不昏？”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他的手指已经本能地搭上了萧煜的腕脉，眼神紧张地观察着他的瞳孔和面色。
萧煜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勉强吐出一点气音。
“水！快拿水来！”苏澈立刻对旁边侍立的一名小医童喊道。
温热的清水被小心地喂入，滋润了如同火烧的喉咙。萧煜试着动了动，全身尤其是右肩传来熟悉的、却不再那么尖锐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别动！”苏澈连忙按住他未受伤的左肩，语气带着后怕的严厉，“伤口刚有愈合迹象，你再乱动，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萧煜顺从地不再动弹，只是目光紧紧锁在苏澈脸上，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良久，他才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几个字：“……你……没事？”
苏澈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红了。都这个时候了，他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问自己有没有事。
“我没事，我很好。”苏澈用力点头，声音哽咽，“朔州城守住了，李牧云将军的援军到了，贺兰鹰暂时退兵了。我们都活着。”
“好……”萧煜仿佛用尽了力气，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目光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清明，尽管依旧疲惫不堪。他看到了站在苏澈身后不远处、一身银甲未卸的年轻将领。
李牧云见萧煜目光投来，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铿锵：“末将陇西李牧云，奉家叔陇西节度使之命，前来勤王！救援来迟，让王爷受此重创，末将惶恐！”
“李……将军……请起。”萧煜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清晰的威仪，“陇西路远……能至，已是大义。朔州……能存，赖将军之力。本王……代朔州军民……谢过。”
“王爷言重！守护疆土，乃武将本分！”李牧云起身，看着萧煜苍白如纸却依旧沉稳的面容，眼中敬佩之色更浓，“王爷重伤未愈，还请安心静养。城外防务，末将与沈将军已安排妥当，贺兰鹰若敢再来，必叫他有来无回！”
萧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是对苏澈道：“扶我……靠起来些。”
苏澈知道他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小心地扶着他，在他背后垫上软枕，让他能半靠坐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钦差高贤与朔州节度使张启隆联袂前来“探望”。
李牧云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苏澈的脸色也微微沉了下去。萧煜却只是眼神平静地看向门口。
高贤依旧是一副和煦笑面，张启隆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自责。两人进来，先是对萧煜醒来表示了一番“皇天庇佑”、“王爷洪福”的恭贺，又对李牧云及时来援表达了“朝廷欣慰”、“陛下定有重赏”的官样文章。
“王爷此次亲冒矢石，力保朔州不失，实乃国之柱石，功在社稷啊！”高贤细声细气地说道，目光却不时瞟向一旁的苏澈和李牧云，“只是王爷伤势如此沉重，着实令人揪心。
陛下在京中亦是日夜挂念。依咱家看，王爷不如上表，恳请回京休养？这朔州残局，有张大人和李将军在，想必也能处理妥当。”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实则包藏祸心。
一方面暗示萧煜重伤难愈，已不适合领军；另一方面，将张启隆和李牧云并列，有意无意地挑拨和模糊指挥权归属，更隐晦地再次将萧煜“擅动干戈”的旧事提起。
李牧云年轻气盛，闻言脸色微沉，刚想开口，却被萧煜一个眼神止住。
萧煜靠在软枕上，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有劳高公公挂心。本王身为戍边亲王，守土有责，此乃分内之事，不敢言功。伤势虽重，但得苏先生妙手，李将军来援，已无大碍，静养些时日便可。朔州新遭兵燹，百废待兴，更兼贺兰鹰未远，局势未稳，本王……岂能此时离去？”
他直接将“守土有责”放在前面，堵住了高贤以伤势为由劝他离开的口实，又点明局势未稳，自己必须留下镇守，同时将苏澈和李牧云都纳入“功臣”范畴，含蓄地肯定了他们的地位和与自己的关联。
高贤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几分：“王爷忠勇，实乃楷模。
既如此，咱家便如实回禀陛下。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苏澈，“苏先生此番于守城、救治伤员，功不可没。只是先生来历……朝廷始终有些不明之处。如今战事稍歇，不知先生可否将家中详情告知，也好让咱家回京后，为先生请功时，有个说法？”
矛头，再次指向了苏澈。这是在逼苏澈交代“底细”，也是在试探萧煜的态度。
苏澈心中一紧。他知道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萧煜的手在锦被下，轻轻握住了苏澈垂在榻边、微微发凉的手。他看向高贤，目光平静无波：“苏澈之功，朔州军民有目共睹，天地可鉴。其医术传承，确有隐情，关乎先师遗命，不便广而告之。然其忠心为国，绝无二意。本王，可为其作保。”
他直接以亲王的身份为苏澈作保，将“来历问题”归结为“师门隐情”，并抬出“先师遗命”这种无法查证却又合乎情理的理由，既给了高贤台阶，又表明了强硬维护的态度。
高贤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些，他深深看了萧煜一眼，又看了看神色坚定、与萧煜双手相握的苏澈，以及一旁面色不虞的李牧云，知道今日难以再进一步。
“王爷慧眼识人，既如此，咱家便不多问了。”高贤恢复了笑容，拱手道，“王爷重伤初醒，还需静养，咱家与张大人就不多打扰了。李将军，守城辛苦，也请早些休息。”
张启隆连忙附和，两人告辞离去。
屋内一时寂静。李牧云冷哼一声：“这阉人，心思忒多！”
苏澈担忧地看向萧煜，他刚才一番应对，显然又耗费了不少精神，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
“无妨。”萧煜拍了拍苏澈的手，示意他安心，又看向李牧云，“李将军，朝廷态度暧昧，高贤在此，你我皆需谨慎。城外防务，万不可松懈。贺兰鹰……不会甘心。”
“末将明白！”李牧云正色道，“王爷放心养伤，外面有末将与沈将军！”
李牧云也告退去巡视城防。屋内只剩下萧煜和苏澈。
苏澈扶着他慢慢躺下，重新为他检查伤口和体温，动作轻柔。萧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看着他眼底浓重的疲惫和担忧，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眼前人心疼不已的柔软，更有对前途未卜的沉重。
“吓到了？”他低声问。
苏澈替他掖好被角，坐在榻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怕你醒不过来。”
萧煜伸出未受伤的左手，轻轻覆在苏澈的手背上：“现在醒了。”
“嗯。”苏澈反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那真实的触感终于驱散了连日来的恐慌，“醒了就好。以后……别再这样拼命了。”
萧煜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他。有些事，不是不想就能不做的。但他知道，从此以后，他的命，不再只属于自己，也不仅仅属于大胤。
窗外，夕阳的余晖为残破的朔州城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
城外的威胁并未解除，城内的暗流依旧汹涌。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间弥漫着药香的屋子里，两颗历经生死淬炼的心，紧紧依靠在一起，为彼此提供着继续前行的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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