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深夜的监狱宿舍,是另一种形态的牢笼。黑暗厚重得如同实质,均匀的鼾声、磨牙声、梦呓声在通铺上下起伏,编织成一张麻木而疲惫的声网。唯有靠近铁窗的位置,漏进一抹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陈墨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睁着眼,望着上方模糊的天花板。白天的情景在脑中反复闪回——铁砧那只蓄满恶意推来的手,自己身体本能般的微仰与卸力,对方错愕惊疑的眼神,还有周围那些迅速低下却写满探究的脑袋。危机暂时化解了,但他心里没有半点轻松,反而像压了一块浸水的石头,沉甸甸,湿漉漉的。那不仅仅是对后续报复的担忧,更是一种……暴露后的空洞感。他一直试图隐藏的东西,在那个瞬间,似乎不受控制地流泻出了一丝。
寂静中,那种熟悉的、清寂如山中寒潭的感觉,缓缓在他身侧凝聚。并非实体,却比实体更清晰。陈墨没有转头,只是无声地,在心底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没有回应,但那份存在感更真切了。仿佛微晶子道长就坐在他床铺边的阴影里,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面容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只有那双看过世情百态、依旧澄澈平静的眼睛,仿佛穿透黑暗,注视着他。
陈墨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在心底开始诉说,如同当年在山中小观,夜里遇到修行难题或心绪不宁时,去向师父请教一般。
“师父,白天……有人故意找茬。”他将铁砧推搡的经过,自己如何运用所学的卸力导引之法应对,详细地在心中过了一遍,没有隐瞒,也没有自夸,只是陈述。“弟子……当时并未多想,只是依着往日您教导的‘重心如锚,神意如桩’之理,顺势而为。未曾受伤,也未曾还手。”
他停顿了一下,一丝困惑与不安浮上心头,化作意念传递出去:“可是,师父,事后回想,弟子是否做错了?那般情况下,寻常人必定狼狈摔倒,而我却安然无恙,甚至让那挑衅者自己失了平衡。这……是否太过显眼?我感觉到,他们看我的眼神,除了忌惮,更多了探究和……不善。我本欲低调求生,是否反而因此招祸?”
良久,那清寂的感知中,仿佛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即,一段清晰得如同耳语的意念,流入了陈墨的心间,带着师父微晶子特有的、缓而沉的语调:
“墨儿,你未错。临危自保,乃生灵本能,运用所学,更是正道。”
师父的肯定让他心绪稍安,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神一震。
“然,你可知《运命论》中所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你在此绝境之中,救治重伤,显露非凡手段,已是‘秀木’。拒绝拉拢,独善其身,是‘行高’。今日巧妙化解蛮力,虽未伤人,却显‘根深’,更是将己身之‘秀’与‘高’,彰示于人前。”
陈墨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师父说得对。他之前只想着救人、守原则、保自身,却忽略了这囚笼之中最赤裸的生存法则——当你与众不同,又无法被纳入任何现有势力时,你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一个异数,一个值得所有势力警惕乃至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救人带来感激,但也带来了过度的关注;守原则保持了清白,却也树立了无形的屏障;今日的自保,在那些人眼中,恐怕已不是简单的“没摔倒”,而是深不可测的“有本事”。
“风已起矣。” 师父的意念如同冰泉,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摧折之祸,恐不远也。彼等今日试探,知你非易与之辈,若不能收服,则必思毁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这方寸之地,阴私手段,防不胜防。”
“师父,那弟子该如何是好?” 陈墨在心底急切地问,一种孤立无援的寒意爬上脊背,“继续如此,步步皆险;若屈服于某一方,则违背初心,亦永无宁日。难道所学之道,在此竟无立足之地吗?”
又是片刻的沉静。窗外远处岗楼探照灯的光柱扫过,瞬间照亮宿舍一隅,又迅速移开,留下更深的黑暗。
“道,无处不在,困囿之中,亦可存身。” 师父的意念再次传来,这次,带上了一种深思熟虑的指引意味,“秀木遭风,因其只知向上,不知俯仰。墨儿,你需学会,时而敛其华光。”
“敛其华光?”
“嗯。” 意念中似乎闪过一丝极为淡泊的笑意,“不必时时‘圆满’。必要时,需显‘不足’,露‘破绽’。”
陈墨怔住了。显不足?露破绽?这……岂不是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非是授人以柄,而是……示人以‘常’。” 师父的意念耐心解释,如同当年手把手教他辨认药性,“你医术已显,此点无法完全遮掩。但你可示人以‘此术极耗心神’,‘偶有失手’,‘需特定条件’。你身负导引之法,亦可示人以‘并非次次皆灵’,‘对抗蛮力仍会吃亏’。让他们觉得,你虽有异处,但并非无懈可击,亦有弱点,亦会疲惫,亦受限制。”
陈墨默默咀嚼着这番话。他有些明白了。这不是退缩,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智慧。就像山林中某些动物,会伪装受伤以降低天敌的戒心。完全隐藏已不可能,那就主动展示一个“可控的”、“有限的”形象,一个虽然特别、但依然在囚徒常规认知范围内、甚至可能因为“弱点”而显得不那么具有威胁的形象。
“此非欺诈,而是保全之道。真水无香,大象无形。至道不炫,大巧若拙。收敛锋芒,并非丢弃锋芒,而是将锋芒藏于鞘中,只在真正需要时,方露一线之寒。” 师父的意念渐趋缥缈,如同即将散去的山雾,“慎之,慎之。观其眸,察其色,听其言,辨其心。风波之中,唯定者能存。”
最后一丝清寂的感知,如露水蒸发般悄然消散。宿舍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窗外永恒的寂静。
陈墨依旧睁着眼,但眼中的迷茫已经渐渐被一种清明的思虑取代。师父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因紧张而封闭的思路。之前的他,像一根绷紧的弦,只想着如何不折断;现在,他需要学习如何松紧有度,甚至偶尔发出一点“喑哑”之声,以保全长久的振动。
他将手轻轻按在胸口,感受着平稳的心跳。白天的那一丝后怕和空洞,依然存在,但不再是无边的黑暗。师父的指引,如同在黑暗中点起了一盏小小的、却方向明确的灯。
“木秀于林……”他无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投向窗外那方被铁栏切割的夜空。是的,风已起。他不能改变自己是一棵树的事实,但或许,他可以学习如何让枝叶在风中发出看似脆弱、实则坚韧的声响,如何将根系更深地扎入不被察觉的泥土。
他缓缓闭上眼睛,呼吸逐渐悠长。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在这座人性的丛林里,他将开始实践一种新的“存在”方式。收敛,是为了更久地持有;示弱,或许才是真正的坚韧开始。漫长的夜,正适合思索与沉淀。而枕边,仿佛还残留着一缕极淡的、来自记忆深处的药草清香,清苦,却宁神。
喜欢神医闯关中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神医闯关中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