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的日子,像生锈的齿轮,咬合着重复的枯燥与压抑向前滚动。陈墨遵循着师父的提点,开始有意识地“收敛锋芒”。他依旧照料草药,但不再轻易展示那些超出寻常的配伍;遇到轻微的跌打损伤求助,他有时会故意将手法做得略显笨拙,或表示某些伤痛需要“慢慢调理,急不得”;在劳动中,他也让自己显得更“普通”,偶尔会表现出适度的疲惫。
然而,有些风一旦刮起,就不会轻易停歇,尤其是来自高墙之外、挟带着私怨与权力的阴风。
孙小军的父亲孙国栋,在本市经营着数家连锁私立医院,人脉深广,财力雄厚。当年儿子酒后飙车撞人,是他一手操盘,将责任完美转嫁给了恰好路过的实习医生陈墨。买通关键“证人”,施压鉴定机构,打点关节……一套组合拳下来,陈墨锒铛入狱,孙小军则继续过他逍遥浪荡的富二代生活。在孙国栋看来,陈墨不过是个无足轻重、可以随意碾碎的蝼蚁,能用他的前程和自由换来儿子的平安,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但他没想到,这只蝼蚁在监狱里,似乎并不安分。
一些模糊的消息通过特殊渠道传到他耳中:陈墨在监狱里似乎懂些偏门医术,救了个重伤的囚犯,甚至因此引起了些小范围的注意,连南北两个帮派都试图拉拢他,虽然被他拒绝了。
“不安分……” 孙国栋坐在宽大的真皮办公椅里,手指轻轻敲击着光亮的红木桌面,眼神阴沉。书房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将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在他看来,陈墨的“不安分”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尽管判决已下,案子看似铁板钉钉,但如果这个陈墨在监狱里闹出什么名堂,或者引起某些不该引起的人的关注,旧事重提的风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也足以让他感到不快和警惕。他不喜欢任何脱离掌控的感觉,尤其是关系到他那不成器却唯一的儿子。
“得让他老实点,最好……永远别再有说话的机会。” 孙国栋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道冷光。直接灭口在监狱里风险太高,容易引火烧身。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在里面“犯点事”,合法合规地延长刑期,甚至让他彻底沉在暗无天日的重刑监区。一个不断“违规”、“屡教不改”的囚犯,谁会去听他的申诉?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很少动用、却绝对可靠的号码。电话那头的人,与监狱系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专门处理一些“不便明言”的事务。
“老规矩,办妥一点。” 孙国栋言简意赅,“目标:第三监狱,囚犯陈墨。让他加点‘料’,刑期越长越好。钱不是问题。”
“明白,孙总。需要点时间物色合适的人选和机会。”
“尽快。”
……
监狱的高墙,挡得住阳光,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算计。几天后,一个外号“老鬼”的囚犯,被秘密叫到了狱警办公室一次“例行谈话”。谈话内容无人知晓,但老鬼回来时,口袋里多了一包高级香烟和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在监狱内部,这些有特殊的流通方式和价值)。同时,他接到了一个任务:找机会陷害陈墨,制造一起足以让其被严惩的冲突或违规事件,具体方式自定,成功后另有重酬。
老鬼是个四十多岁的盗窃惯犯,刑期不短,在监狱里属于那种滑不溜手、见风使舵的老油子。他贪财,也懂得审时度势。最初接到这个任务,他心里盘算的是利弊:陈墨这小子最近风头是有点劲,但没什么根基,陷害他风险似乎不大,报酬却相当诱人。至于良心?那东西在监狱里早就论斤卖了。
他开始暗中观察陈墨,寻找机会。陈墨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去草药角,去劳动,回监舍,规律得近乎刻板。硬来制造冲突不容易,容易把自己也搭进去。或许可以从他管理的草药角下手?栽赃点违禁品?或者挑拨他和某个脾气暴躁的囚犯的关系?
就在老鬼暗自筹划时,一次意外打断了他的计划。
食堂又一次爆发了小规模的冲突,这次是南帮内部因为分赃不均起了内讧。老鬼当时离得近,被卷了进去,混乱中被人用暗藏的塑料尖刺在腰侧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鲜血直流。监狱医生简单消毒包扎后,就把他扔回了监舍,只给了几片最基础的消炎药。伤口火辣辣地疼,第二天更是红肿发热,显然是发炎了。
监狱的医疗条件本就有限,对于他这种“不严重”的伤,根本不会多管。老鬼躺在硬板铺上,疼得直吸凉气,心里把那帮打架的混蛋和冷漠的狱医骂了千百遍。高烧开始侵袭,他感到阵阵发冷,伤口处的疼痛一跳一跳地折磨着他的神经。他知道,如果炎症控制不住,在这鬼地方,小伤也可能要了半条命。
“妈的……” 他绝望地嘟囔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走到了他铺位前。是老鬼最近暗中观察、准备陷害的目标——陈墨。
陈墨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搪瓷碗,里面是一些捣烂的、散发着清凉苦味的绿色草泥。他看了看老鬼惨白的脸色和额头的虚汗,又瞥了一眼他腰侧渗出血迹和脓液的纱布。
“伤口感染了。” 陈墨陈述道,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老鬼戒备地看着他,又因为疼痛而无力发作:“关……关你什么事?”
陈墨没回答,只是蹲下身,轻轻揭开那已经脏污的纱布。伤口红肿溃烂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老鬼疼得浑身一颤。
“忍着点。” 陈墨说。然后,他用清水(自己省下的饮用水)小心地清洗了伤口周围,将那些散发着薄荷、蒲公英和另一种老鬼不认识的草药混合气味的草泥,均匀地敷在红肿发热的区域。草泥触体冰凉,那股火辣辣的灼痛感竟然奇异地缓解了不少。
陈墨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片晒干的、像是某种树皮的东西。“嚼两片,咽下汁水,能退热消炎。” 他递过去。
老鬼愣住了,看着陈墨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那简陋却有效的草药,一时间忘了疼痛,也忘了自己原本要陷害对方的任务。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那是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来自他人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
“为……为什么?” 老鬼声音沙哑地问,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动摇。在这地方,无私的帮助比阳光还稀缺。
陈墨看了看他,目光清澈:“见伤不治,非我所愿。你安心休息,按时换药。” 说完,他留下那包树皮和一点备用草泥,就转身离开了,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接下来的几天,陈墨每天都会抽时间过来,查看老鬼的伤口,更换草药。那廉价的、自制的草药效果出奇地好,红肿迅速消退,体温也恢复正常。老鬼的命,被陈墨用墙角边不起眼的野草,从感染的边缘拉了回来。
身体逐渐好转,老鬼的心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他摸着自己口袋里那尚未焐热的钞票和香烟,感觉它们像烧红的炭一样烫手。他躺在床上,夜里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眼前交替浮现陈墨专注地给他敷药时平静的侧脸,以及电话那头孙国栋代理人冰冷的声音和诱人的承诺。
“陷害他……” 老鬼喃喃自语,胃里一阵翻搅。他想起自己受伤时那种无助和绝望,想起陈墨伸过来的手和那碗救命的草药。如果没有陈墨,他可能已经因为感染而虚弱不堪,甚至引发更严重的后果。是陈墨救了他,不计前嫌(虽然陈墨可能根本不知道前嫌),没有任何要求。
而他,却要为了钱,去陷害这个救了他命的人?去把一个有本事、有善心的人推向更深的深渊?
“我还是个人吗?” 老鬼问自己,冷汗涔涔而下。盗窃入狱,他认了,那是自己贪心活该。但恩将仇报,落井下石,这超出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早已锈蚀却尚未完全断裂的道德底线。尤其是,陈墨展现出的那种平静和善意,与他熟悉的监狱里的丑陋截然不同,像污浊泥潭里的一株青莲,让他自惭形秽。
良心发现的痛苦,比伤口的疼痛更甚。他辗转反侧,几天下来,眼窝深陷,精神萎靡。终于,在一个闷热难耐的傍晚,放风结束后,他下定决心,找到了正在水槽边清洗手上草药残渍的陈墨。
“陈墨……” 老鬼的声音干涩,眼神躲闪,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
陈墨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平静,似乎在等待他开口。
“我……我有话跟你说。” 老鬼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找个僻静点的地方。”
陈墨略一沉吟,点了点头,示意老鬼跟着他,走到了监舍楼后面一个堆放废弃杂物的角落,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
夕阳的余晖给锈蚀的铁器和杂乱的砖块涂上一层暗红。老鬼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深吸了好几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开口。
“陈墨,我……我对不住你。” 老鬼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颤抖。
陈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前几天……有人……外面的人,买通了我。” 老鬼不敢看陈墨的眼睛,低着头,语速很快,像是怕一停下来就失去了说下去的勇气,“他们给了钱,让我找机会……陷害你。让你在监狱里犯事,最好能加刑……”
陈墨的瞳孔微微收缩,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果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师父的担忧应验了,而且这风,来自更深远、更黑暗的地方。
“是谁?” 陈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不知道具体是谁,只知道能量很大,通过中间人找的我,钱也是中间人给的。但……但是我猜,可能跟你当初进来的案子有关。” 老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偷听到中间人跟另一个狱警提过一句‘孙总交代的事’,结合你的事……我猜,可能是那个孙小军家里。”
孙小军!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陈墨努力维持的平静。入狱以来经历的种种不公、屈辱、绝望,源头皆在于此。他以为入狱便是终点,没想到对方仍不肯罢休,要将他彻底碾入尘埃。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但随即,师父微晶子“定”字诀的意念悄然浮现,如同一股清泉流过心田,将那怒意压了下去,转化为更加冰冷的清醒。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陈墨问,目光锐利地看着老鬼,“他们给你的报酬,应该不少。”
老鬼猛地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为什么?因为你救了我的命!陈墨,我老鬼不是个好东西,偷鸡摸狗,没少干缺德事。但我……我还知道好歹!你明明可以不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可你没有!你用了你那些草药,治好了我的伤。我要是再昧着良心害你,我他妈的还是人吗?我晚上睡得着吗?”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些,带着悔恨和后怕:“我挣扎了好几天,这钱拿着烫手,这烟抽着呛肺!我要是真按他们说的做了,我这辈子都得活在懊悔里!陈墨,我对不起你,我鬼迷心窍接了这个脏活儿……但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不能干!不仅不能干,我还要把这事捅出去!”
“捅出去?” 陈墨眉头微蹙,“你打算怎么做?向狱警告发?证据呢?那些钱和烟,恐怕早就被你处理掉或者藏起来了吧?空口无凭,他们完全可以反咬你诬陷。而且,对方既然能买通你,未必不能买通其他人,甚至影响狱警。”
老鬼愣住了,他光想着坦白和悔过,却没细想具体操作。陈墨的冷静分析像一盆冷水,让他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那……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们这次没成功,肯定还会找别人!”
陈墨沉思片刻。老鬼的坦白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但确实缺乏直接证据。直接举报,打草惊蛇的可能性更大,甚至可能给老鬼带来危险。
“监狱里有监察部门,相对独立,对吗?” 陈墨缓缓问道。
老鬼点头:“有是有,但……”
“举报,需要策略。” 陈墨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你不能直接举报有人买通你陷害我,这样太模糊,容易被人压下或扭曲。你要举报的,是监狱内部管理漏洞,有人试图利用囚犯制造事端,破坏监管秩序,并可能涉及外部势力干预司法。你要主动上交‘赃款赃物’作为证据——哪怕只是一部分,证明确实有外部资金流入试图影响囚犯行为。重点在于‘破坏监狱秩序’和‘外部非法干预’,这触及了监狱管理方的底线。同时,你要表现出真诚的悔过和配合,争取立功表现。”
老鬼听得目瞪口呆。陈墨的思路清晰得可怕,完全不像一个普通的年轻囚犯。他不仅考虑到了举报的难点,还想到了如何将事件性质拔高,引起监察部门的真正重视,并且保护举报人。
“我……我上交一部分钱和烟,就说我经受住了诱惑,主动坦白,并愿意配合调查?” 老鬼试探着问。
“对。咬定对方试图让你制造恶性冲突或严重违规,具体细节可以模糊,但性质要严重。至于指向孙家,可以先不提,让监察部门自己去查资金的来源和中间人。只要他们开始调查,孙家就很难完全撇清关系,至少能让他们有所忌惮,短期内不敢再轻举妄动。” 陈墨分析道,“而且,你主动检举,属于立功表现,按照监狱规定,可以获得表扬甚至减刑机会。这对你也有利。”
老鬼看着陈墨,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年轻人,在自身安危受到威胁时,不仅没有慌乱,还能为他这个曾经的“加害者”谋划一条相对安全的出路。这份心智和胸怀,让他彻底折服。
“好!我听你的!” 老鬼重重地点头,眼神变得坚定,“我明天就去监察科!”
……
第二天上午,老鬼没有去参加常规劳动,而是以“有重要情况反映”为由,通过当值狱警,要求面见监狱监察部门的工作人员。经过一番核实和等待,他被带到了位于行政区的监察科办公室。
办公室里气氛严肃,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表情刻板。老鬼按照陈墨的建议,没有一开始就滔滔不绝,而是表现出紧张和犹豫,在工作人员的追问下,才“被迫”说出有人试图用钱物收买他,让他在监狱里制造事端,陷害一名叫陈墨的囚犯,目的是为了让陈墨被加重处罚。
“这是他们给我的钱和烟,我只花了一小部分,剩下的都在这里。” 老鬼将事先准备好的、用布包着的部分现金和那包高级香烟推到桌上,态度诚恳,“我当时鬼迷心窍,接了。但后来我越想越怕,这是要出大事啊!要是真闹出恶性事件,伤了人,或者出了别的乱子,我也脱不了干系。而且,我觉得这事不简单,外面的人手伸这么长,对咱监狱的管理也是威胁啊!我虽然犯了罪,但也不想被人当枪使,更不想看着监狱里出事。所以我决定坦白,把这些交上来,希望政府能查清楚,防止有人破坏这里的秩序。”
他这番话,将个人行为的性质,提升到了维护监狱安全稳定、抵制外部非法干预的高度,同时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迷途知返、勇于揭发的角色。
监察科的工作人员仔细记录了老鬼的陈述,收下了“证物”,表情变得更加严肃。老鬼所反映的情况,确实触及了敏感领域。囚犯被外部势力收买制造事端,这不仅是一起简单的违规,更可能涉及企图操纵司法处罚、破坏监管安全的严重问题。至于老鬼提到的“孙总”,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指向,但也足够引起警惕。
“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我们会进行核查。你主动上交非法财物并检举,这种行为值得肯定。回去后,正常参加劳动学习,不要对其他人提起此事,注意自身安全。如果情况属实,你的立功表现我们会记录在案。” 负责记录的监察干部对老鬼说道,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一些。
老鬼连连点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事情已经成功捅了上去。接下来,就看监察部门如何动作了。
几天后,监狱内部进行了一次不显山不露水的“整顿”,几个有收受好处嫌疑、与外界联系“过于频繁”的狱警被调离了关键岗位或接受了谈话。老鬼因为“主动检举违法违纪线索,积极维护监管秩序”,在囚犯大会上受到了公开表扬,并被记录了一次重大立功表现,这对他未来的减刑申请极为有利。
陈墨的生活表面上一切如旧,但他能感觉到,某些窥探的视线似乎消失了,围绕他的那种无形的压力也减轻了不少。放风时,老鬼远远地对他投来感激和敬畏的一瞥。
一场来自高墙之外、精心策划的加害阴谋,因为一次意外的救治和一个囚犯尚未泯灭的良心,被巧妙地化解,并反而让幕后黑手碰了一鼻子灰,暂时收敛了爪牙。
然而,陈墨知道,孙家绝不会就此罢休。这次的失败只会让他们更加谨慎,也更怀恨在心。他与孙家之间的恩怨,远未了结。监狱的高墙之内,暂时的平静下,是更深沉的暗流涌动。
他站在放风场边缘,望着铁丝网外自由却遥远的天空,手腕上的旧伤疤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师父微晶子那清寂的意念,仿佛又在他身畔无声萦绕。
“墨儿,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此番化解,赖乎你平日所积之善,亦赖乎人心未全泯之良知。然,恶根未除,终是隐患。前路漫漫,心灯常明,步履当更慎。”
陈墨在心中默默回应:“弟子明白。”
他收回目光,转身走向那片小小的、充满生机的草药角。那里,有他安身立命的微小凭借,有师父传承的智慧,也有他在这晦暗牢笼中,为自己、也为偶尔照见的他人,默默点燃的一缕微光。风波暂歇,但修行之路,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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