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南阳，卧龙岗。
时值初冬，岗上草木枯黄，却被一层薄薄的晨霜染得银白，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山风清冽，卷着松针与泥土的气息，吹过半山腰那几间简朴的茅庐。
“孔明，又在看这些北地来的邸报？”
石桌旁，一个面容清瘦、气质儒雅的青年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对面之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叫徐庶，字元直。
诸葛亮没有抬头，他的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手中那几张粗糙的纸上。纸上用墨笔抄录着从长安传来的各种消息，字迹潦草，内容却惊心动魄。
“元直，你看这一条。”诸葛亮修长的手指，点在其中一行字上，“董卓颁行新税法，以‘阶梯’之法征收。富者愈富，税愈重；贫者愈贫，税愈轻，甚至免除。此举，你怎么看？”
徐庶凑过去看了看，眉头微蹙：“此乃收买人心之举。以小恩小惠，笼络底层愚民，使其为其所用。然此法，无异于杀鸡取卵，与士族豪强结下死仇。关中士人，哪个不视他为寇仇？待民心稍有懈怠，此人必遭反噬，其政必不久长。”
“是啊，”一旁的崔州平也附和道，他生性洒脱，最看不惯董卓的暴虐，“董贼杀戮成性，前日还以‘谋反’之名，一夜之间，血洗长安十数家府邸。一面施以小恩，一面行此暴虐，足见其色厉内荏，不过一介屠夫，何足道哉。”
他们的话，代表了天下绝大多数士人的看法。
在他们眼中，董卓的“仁政”是伪善，是权术；他的“暴虐”才是本性，是根基。一个靠着暴力和收买上位的政权，注定是空中楼阁。
诸葛亮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将手中的邸报，一张张铺开在石桌上。
从“新粮推广”、“兴修水利”，到“阶梯税法”、“铁腕除害”。一条条，一款款，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仿佛暗合着某种他一时间无法勘破的规律。
“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他轻声说道，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这些纸张，看到千里之外，长安城中那个肥胖的身影。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董卓，与史书上记载的任何一个权臣、暴君，都不一样。他不像王莽，空有理想而脱离实际；也不像桓温，野心勃勃却处处受制。
董卓的手段，简单、粗暴、不讲道理，却又每一步都踩在了最关键的点上。他的霸道，仿佛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绝对自信。
而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就在此时，卧龙岗下，传来一阵骚动。
“先生！先生快看！天上！”
是负责洒扫的童子，声音里带着惊恐的尖叫。
徐庶与崔州平不以为意，以为是山间起了什么异象。可当他们抬起头，顺着童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时，脸上的从容与淡定，瞬间凝固。
只见西边的天穹之上，就在夕阳即将沉入山峦的那片瑰丽的晚霞之中，一抹刺目的亮光，正拖着长长的尾焰，逆着天理，笔直地向上攀升。
那不是流星。流星是坠落的。
而它，在飞升。
它越升越高，快得不可思议，仿佛要挣脱这片天地的束缚，去往那九天之外。
“这……这是什么？”崔州平失手打翻了酒杯，酒液洒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
徐庶更是惊得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道光，嘴巴微张，说不出话来。
山岗上，茅庐里，所有人都跑了出来，仰着头，看着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神迹。有人惊呼，有人跪拜，以为是神仙显灵，或是妖魔出世。
唯有诸葛亮，依旧坐在石桌旁。他没有惊呼，也没有跪拜。他只是仰着头，那双清澈如古潭的眸子里，映着那道飞升的光，光芒在他的瞳孔深处，剧烈地闪烁。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住了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道光，在攀升到某个不可思议的高度后，骤然炸开。
没有雷鸣般的巨响，只有一片死寂。
一团巨大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璀璨光团，在天幕之上轰然绽放。那光芒，比夕阳更耀眼，比星辰更明亮。
紧接着，更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出现了。
那巨大的光团，并未立刻消散，而是在空中，缓缓地，凝聚成形。
光芒流转，笔走龙蛇。
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凝聚成了两个巨大无比的，由光芒组成的篆字。
——天命。
字迹霸道，张扬，带着一股俯瞰众生的威严。
整个卧龙岗，死一般的寂静。
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却压不住那一声声倒吸凉气和牙齿打战的声音。
“天……天命……”崔州平喃喃自语，脸色煞白如纸，“天命在董？难道……难道那国贼，当真是天命所归？”
徐庶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眼前这一幕，已经彻底超出了他们毕生所学的范畴。这不是人力所能为之，这是神迹，是上苍的意志！
光字在空中停留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缓缓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可那两个字，却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目睹者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夜，深了。
徐庶和崔州平早已失魂落魄地离去。他们需要时间，去消化今日所见的一切，去重新审视这个已经变得无比陌生的世界。
茅庐内，一灯如豆。
诸葛亮没有睡。
他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地图上，山川河流，郡县关隘，标注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亲手绘制的，也是他未来经略天下的蓝图。
可此刻，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地图上。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那一幕。
飞升的光，空中的字。
天命。
是天命吗？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想起了数月前，夜观天象时，看到的那颗妖星。他想起了长安使者送来的那些奇物：能自行发声的音乐盒，能千里传音的“电话”，以及那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关于新式农具和炼钢法的图纸。
他走到书案前，将白天那些邸报，与这些物品的记录，并排放在一起。
一条条线索，在他那颗堪比当世最精密仪器的头脑中，飞速地串联、组合、碰撞。
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唯一合理的推论，渐渐浮现在他的心中。
那不是神迹。
那是一种力量。一种他无法理解，却真实存在的，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力量。
董卓，掌握着这种力量。
这个推论，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他瞬间明白了。
董卓为何能以一己之力，横扫十八路诸侯？因为他有那种名为“坦克”和“喀秋莎”的钢铁巨兽。
董卓为何敢无视士族，推行新政？因为他有那种名为“土豆”和“玉米”的高产作物，他能让百姓吃饱饭，他不再需要依靠士族去稳定地方。
董卓为何能一夜之间，精准地清除所有政敌？因为他的暴力，已经高效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而今天，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天命”昭示，不过是他再一次，向天下人，尤其是向他诸葛亮，展示他那深不可测的力量。
这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炫耀。
想通了这一点，诸葛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重新走回地图前，看着上面那些熟悉的州郡名字，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他终于明白了董卓的“霸道”与“仁慈”。
那不是伪善，也不是权术。
那是一种全新的，他从未设想过的治国之道。
他的霸道，是精准地挥向旧世界的屠刀。他所屠戮的，是“士族”这个阶层，是维系了汉室四百年，也腐蚀了汉室四百年的根基。他不与士族妥协，不与他们共治天下。他要做的，是彻底砸碎他们的饭碗，刨掉他们的祖坟。
而他的仁慈，则是给予新世界的养料。他所施恩的，是天下间最广大的，也最被忽视的“万民”。他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土地，减免他们的赋税，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他要将自己的统治，建立在这片最广袤，也最坚实的土壤之上。
以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
用最“恶”的方式，去实现一个最“善”的目的。
这……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暴君，他有自己的理念，有自己的目标。他的目标，不是匡扶汉室，也不是取而代之，另立一个新朝。
他像一个来自异界的巨人，正拿着一把巨大的锤子和凿子，试图将这个他看不顺眼的世界，敲碎了，重塑成他想要的样子。
诸葛亮的手，轻轻抚过地图上荆州和益州的位置。
这里，是他为刘备规划的龙兴之地。联合孙权，北伐曹操，三分天下，继而一统。这是他苦思数年，自比管仲、乐毅的得意之作。
可现在，他看着这份蓝图，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动摇。
当董卓已经开始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方式，从根基上重塑整个天下时，自己这套在旧有框架内的“争霸”之术，还有意义吗？
当对手已经开始讨论如何用铁船横渡星辰大海时，自己还在计较着一城一地的得失，这何其可笑。
茅庐外的风，更冷了。
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是在为某个旧时代的逝去而悲鸣。
诸葛亮缓缓地卷起了那幅地图。
他走到门口，推开门，看着满天繁星，那颗属于帝王的紫微星，依旧黯淡无光，而被那颗妖星笼罩的北方，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血与火交织的诡异红光。
“这天下，将往何处去……”
一声无人听闻的低语，消散在隆冬的夜风里。
而他自己，又该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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