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岩站在原地,目送着那抹深色的身影在风雪中艰难跋涉,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他握紧了手中的钱袋和药方,又看了看自家冒着炊烟的木屋,心中五味杂陈。他默默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步伐比往日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
李昭几乎是凭着意志力在支撑。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深雪没过小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寒冷如同毒蛇,顺着湿透的衣裤钻入骨髓。阿岩给的杂粮饼子和姜汤提供了宝贵的热量和体力,但身体的疲惫已经到了极限。她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回到鸦栖坳!
终于,在天色完全黑透,风雪更加狂暴之时,她跌跌撞撞地看到了前方几点稀疏摇曳的灯火——是野狐集!
这个所谓的“集”,不过是在官道旁依着山坡散落着十几户人家和两三家简陋的客栈、车马店。此刻大部分店铺都已关门,只有一家挂着破旧幡子的车马店还透出昏黄的光。
李昭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到车马店门口,拍打着厚重的木门。
“谁啊?这鬼天气!”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接着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被油灯映照的、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的脸,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裹着油腻的羊皮袄。
“店家…雇车…”李昭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风雪声淹没,“去…去鸦栖坳…现在…立刻走!”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那个所剩无几、但分量最重的一块碎银,直接塞到那汉子手里。
冰凉的银子入手,车店老板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掂量了一下,又借着灯光看清了李昭狼狈不堪却眼神异常急切的模样,以及她背上那个沉甸甸的药篓。
“鸦栖坳?这大风雪的…一百多里地呢!”老板咂咂嘴,面露难色,但手里攥紧了银子,“路可不好走…”
“价钱好说!只要快!”李昭打断他,又从袖中摸出仅剩的几枚铜钱,“这些…也给你!备最好的马!我…我加急救命!”
看到李昭几乎掏空了家底的样子和那不容置疑的急切,老板知道遇到了真正救命的急茬。他不再犹豫,一把拉开大门:“成!姑娘你等着!我这就去套车!老崔!老崔!别挺尸了!有大活!快起来套你那匹‘乌云盖雪’!”
半个时辰后。
一辆破旧却还算结实的带篷骡车,在车夫老崔“驾!驾!”的吆喝声中,冲出了野狐集。拉车的是一匹看起来颇为神骏的黑色骟马,四蹄翻腾,在深雪中奋力前行。车篷用厚实的油布蒙着,勉强抵挡着风雪。
李昭蜷缩在冰冷颠簸的车厢里,身下只铺着些干草。刺骨的寒风依旧从缝隙中钻入,冻得她瑟瑟发抖。但她毫不在意,双手紧紧抱着怀里的药篓,隔着篓壁,她能感受到最里层用棉布包裹的赤阳果散发出的微弱温热。
这温热,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是穿透这无边黑暗与寒冷的灯塔。
骡车在狂风暴雪中艰难前行,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嘎吱声。车篷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呼啸的风雪,仿佛要将这小小的骡车吞噬。车篷内,李昭靠在冰冷的车壁上,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身体早已透支,多处冻伤和灼伤在寒冷中针扎般地疼痛。
然而,她的意识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她不敢睡,也不能睡。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交替浮现出父亲苍白枯槁、气若游丝的面容,鸦栖坳乡亲们痛苦呻吟、骨节变形的惨状,老吴头深陷眼窝、咳血而亡的绝望眼神…还有那如同附骨之蛆般蔓延的“青骨”阴影。六天!整整六天的分离,足以让任何可怕的变故发生!
“爹…您一定要撑住…一定要等着昭儿…”她将冰冷的双手贴在滚烫的额头上,无声地祈祷着,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冰冷的脸颊上瞬间变得冰凉。
车夫老崔在外面大声吆喝着牲口,鞭子在寒风中甩出清脆却无力的响声。骡车的速度并不快,在深雪中跋涉异常吃力。李昭心急如焚,几次掀开厚重的油布帘子一角向外张望。外面是混沌的黑暗,只有车辕上挂着的那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曳,投下一小圈微弱而晃动不安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几步远的积雪路面。风雪如同无数白色的幽灵,在灯光边缘疯狂地舞动、嘶吼。
“崔大叔…能不能…再快一点?”李昭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从车篷里传出。
“姑娘啊!不是俺不想快!”老崔的声音裹着风雪传来,充满了无奈,“这雪太深了!‘乌云盖雪’是好脚力,可它也快累趴下了!再快,牲口就得撂挑子!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牲口倒了,咱仨都得冻成冰坨子!”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您放心!俺老崔赶了半辈子车,心里有数!这路俺熟,绕开深雪窝子,拣着硬实的地方走,保证天亮前把您送到鸦栖坳口!”
李昭知道老崔说的是实情,强压下心头的焦灼,不再催促。她重新缩回车篷,将身体蜷得更紧,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用那点微弱的痛感来对抗无边的疲惫和恐惧。怀中药篓里赤阳果的温热,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和力量的源泉。她一遍遍抚摸着药篓,仿佛能从中汲取到坚持下去的勇气。
时间在颠簸和寒冷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次车轮陷入深雪的阻滞,每一次骡马粗重的喘息,都像重锤敲打在李昭紧绷的心弦上。她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路程,回忆着鸦栖坳附近的地形,焦灼地期盼着黎明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李昭的意识在极度疲惫和寒冷中开始有些模糊之际,骡车猛地一震,速度似乎快了一些。
“姑娘!醒醒神!”老周的声音带着一丝振奋从前面传来,“最难走的那段老林子过去啦!前面路好走些了!再坚持个把时辰,准能到!”
李昭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起来!她挣扎着再次掀开车帘。
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天色不再是纯粹的墨黑,而是透出一种深沉的铅灰色。借着微弱的晨光,她隐约辨认出前方开阔起来的、覆满积雪的田野轮廓。远处,一道低矮、熟悉的、如同卧龙般的山梁剪影,在灰白的天幕下渐渐清晰!
那是孤鸣山!鸦栖坳就在山下!
“鸦栖坳…快到了!爹!我回来了!药…药带回来了!”李昭喃喃自语,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混合着巨大希望和近乡情怯的滚烫泪水。她死死抓住冰冷的车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山岭轮廓,仿佛要将这归家的路铭刻进灵魂深处。
骡车在老周的吆喝和鞭策下,似乎也感受到了终点的临近,奋力地加快了步伐,朝着那风雪中沉默的山坳,朝着那被死亡阴影笼罩却孕育着唯一生机的家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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