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四月十五。
颍川济世医学堂工地的喧嚣,被一阵骤然响起的马蹄声压过。数骑快马卷着烟尘冲至协调处小院门前,马上的骑士甲胄鲜明,为首者手捧一卷明黄,在正午的阳光下格外刺眼。
“圣旨到——颍川济世医学堂李昭、仓垣接旨!”
院内忙碌的声响瞬间冻结。陈明远第一个反应过来,疾步而出,撩袍跪倒。仓垣紧随其后,目光扫过那抹刺眼的明黄,又飞快投向身侧的李昭。她脸上并无预想中的激动,只有一种沉静的凝重,如同深潭之水。她整了整因连日辛劳而略显褶皱的衣襟,缓缓跪下,脊梁挺得笔直。
钦差展开圣旨,声音洪亮,字字如锤,敲打在众人心头:
“皇帝诏曰:朕闻颍川济世医学堂,心系黎庶,勇抗时疫,于困厄中奋起,于病苦中施仁。仓、李二人,怀仁术,秉公心,舍身纾难,堪为士范。特敕嘉勉,望尔等克承厥志,广布恩泽,不负朕心!钦此——”
“草民(臣)领旨谢恩!陛下万岁!”院中伏倒一片。
钦差将圣旨郑重交到李昭手中。那卷轴沉甸甸的,带着皇家特有的威仪与冰冷。“只有圣旨!……也罢,最起码过了明路!”李昭低头捧着,指尖能感受到锦缎细腻的纹理下,那份无形的、足以压垮脊梁的重量。周围嗡嗡的议论声浪般涌来,夹杂着学徒们压抑的兴奋低语。陈明远脸上堆满了与有荣焉的笑容,上前寒暄。仓垣默默起身,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院角那个沉默的身影上——钦差随从文甲,依旧抱着他那从不离身的狭长木匣,如一道凝固的影子,隐在檐下的阴翳里,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的目光,也正越过喧腾的众人,落在李昭捧着的圣旨上,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此刻显得格外冰冷。
……
圣旨带来的短暂喧嚣,被疫病狰狞的喘息迅速压了下去。协调处那间临时辟出的简陋医案室,成了李昭、李衡和华老三人昼夜鏖战的前线。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粗糙的土墙上跳跃,映照着摊满一地的竹简、木牍和零散的记录布片。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墨汁的涩味、草药苦涩的余韵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绝望的汗气。李衡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一卷记录,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濒临崩溃的颤抖:“又…又死了三个!华老,您看这三家,邻里紧挨,门户相通,染病时间也相差无几,可…可就是这户姓王的杂货商,一家五口,偏偏就他一人染了疫,还…还自己好了!其他四口至今无事!这…这没道理啊!”他烦躁地抓了抓蓬乱的头发,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莫急,莫躁。”华老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一块沉入沸水的磐石。他枯瘦的手指在一堆散乱的病例布片中翻拣,指尖捻起一张墨迹半干的布片,“杂货商…王贵?”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那双阅尽生死的眼睛,锐利得如同淬火的银针。
李昭正俯身在一张粗木案上,对照着几卷关于阴凝草和赤阳果药性记录的简牍,鼻尖几乎触到竹片。听到“王贵”二字,她猛地抬起头,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苍白的皮肤上,眼神却亮得惊人。她快步走到李衡身边,一把抽出他手里那份记录王贵家情况的木牍,指尖急切地划过上面的墨字。
“王贵…走街串巷的杂货郎…”她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似在记忆深处奋力打捞着什么,“他娘子…对!他娘子提过一嘴!说他别的不好,就爱喝那苦哈哈的‘银子菜’茶,说是跑商解乏全靠它,日日不断!”
“银子菜?”李衡茫然重复,这名字陌生得如同天外之音。
华老捻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暴涨:“‘银子菜’?可是田间垄头,道旁沟边,那贴地而生,茎叶肥厚多汁,开细碎黄花的野草?叶形略似马齿,故老相传,灾年可充饥?”
“正是它!”李昭用力点头,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也叫红梗!华老,您看…”她迅速翻找出另一份简牍,上面记录着王贵病发及自愈的详细日期和症状,“他病起急骤,高热畏寒,骨节剧痛,确为青骨疫无疑!但仅三日,热便退去大半,七日便能下床走动,虽虚弱,却无性命之忧!这自愈之速,远超常人!”
华老一把抓过那份记录,目光如电般扫过每一个字迹。那枯瘦的手指在记录王贵“嗜饮银子菜茶”的字句上重重一顿。他霍然起身,宽大的旧布袍带起一阵风,吹得油灯火苗猛烈摇晃。
“备药!快!”华老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目光灼灼,如暗夜中燃起的火炬,“取新鲜银子菜,连根洗净!还有,寻几只染疫未死的活物来!要快!”
希望,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济世堂这片被绝望笼罩的土地上,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涟漪。
银子菜——这卑微得如同尘土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华老的验证快如雷霆。染疫的鸡鸭兔鼠,被强行灌下捣烂的银子菜汁液。结果令人振奋:凡能灌下药汁的,病势皆明显趋缓,更有几只竟挣扎着活了下来,在笼中发出微弱的声响!这微弱的生机,在遍地死寂中,不啻于惊雷。
李昭亲自带着几名手脚麻利的学徒,奔走在田埂地头、沟渠河畔。那贴地蔓生的肥厚绿叶,一丛丛,一片片,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朴素的生机。镰刀挥过,大捧大捧的“银子菜”被收割回来,堆满了临时搭建的草棚,散发着泥土和植物特有的微涩清香。
喜欢九月暄阳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九月暄阳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