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以上”这个模糊的界定，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横亘在林知意与陆延舟之间。他们依旧围绕着产业联盟和数据标准的事情，进行着必要的工作沟通，邮件往来，偶尔简短的电话。每一次互动都严格限定在公事范畴，措辞专业，逻辑清晰。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林知意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留意手机，看看是否有他的新邮件；在讨论技术细节时，她会更容易理解他的思路，甚至能预判他可能提出的问题；而当她独自一人，回想起会议上那个短暂的眼神交汇，或是车里那句关于茶餐厅老板籍贯的、看似随意的解释时，心底那片被刻意冰封的湖面，总会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忽视的涟漪。
她依旧警惕，依旧用忙碌筑着高墙，但墙外的风，似乎已经带着不同的温度，悄然渗透了进来。
就在这种微妙而紧绷的平衡中，一场来自外部的风暴，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这天下午，林知意刚结束一个内部技术评审会，回到办公室，秘书周敏便跟了进来，脸色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林总，刚刚接到一个电话，是‘星辉创投’的合伙人，威廉·陈先生，他希望约您见面聊聊。”
“星辉创投？”林知意微微蹙眉。这是一家近年来在科技投资领域声名鹊起的美资基金，以眼光毒辣、出手迅猛着称，投资了不少明星项目，但同时也因其强势和对被投企业控制欲强而毁誉参半。“他们有说具体什么事吗？”
周敏压低了声音：“陈先生在电话里没有明说，但语气非常客气，强调是‘非常重要且对灵枢极为有利的合作’，希望能与您尽快进行一次一对一的、非正式的面谈。他提出，今晚在‘云顶’会所，他可以等您到任何时间。”
“云顶”会所，那是城中最高端也最隐秘的私人俱乐部之一，是许多不便公开的巨额交易和重要会晤的发生地。
林知意的心沉了一下。威廉·陈亲自出面，如此急切且隐秘的邀约，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合作”那么简单。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猜测在她脑中形成。
她沉吟片刻，对周敏说：“回复陈先生，感谢他的邀请，今晚八点，我会准时赴约。”
“好的，林总。”
周敏离开后，林知意独自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城市脉络，眉头紧锁。星辉创投……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在这个“灵枢”与“蓝海基金”融资谈判进入关键阶段，与延舟科技关系微妙缓和的节骨眼上？
晚上八点整，林知意准时出现在“云顶”会所一个极其私密的包间内。
威廉·陈是个四十岁上下、保养得宜的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戴着无框眼镜，笑容温和，眼神却锐利如鹰。他热情地起身迎接，寒暄了几句，便直接切入主题。
“林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威廉·陈亲自为林知意斟上一杯红酒，笑容可掬，“我就开门见山了。星辉非常看好‘灵枢’的未来，更准确地说，是看好林总您个人的能力和远见。”
林知意不动声色地听着，没有碰那杯酒。
威廉·陈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们认为，‘灵枢’目前的价值被严重低估了。无论是‘盛华’之前的摇摆，还是‘蓝海’可能给出的条件，都配不上‘灵枢’真正的潜力，更配不上林总您的才华。”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知意的反应，见她依旧平静，便继续说道：“星辉愿意牵头，联合另外两家顶级美元基金，为‘灵枢’提供一笔总额达到五亿美元的d轮融资，估值可以在你们目前与‘蓝海’谈判的基础上，上浮百分之五十。并且，我们可以承诺，完全保留您和现有核心团队的控制权，星辉只做财务投资，不参与日常经营。”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五亿美元，远超“灵枢”现阶段的实际需求；估值上浮百分之五十，足以让早期投资者赚得盆满钵满；保留控制权的承诺，更是直击很多创始人的核心诉求。
然而，林知意的心却一点点冷了下去。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星辉这样的资本。
“陈总的条件确实非常诱人。”林知意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无波，“不知道星辉对我们，有什么特别的期望？”
威廉·陈笑了，似乎很欣赏她的直接。“林总是聪明人。星辉的投资，从来不只是为了财务回报。我们看重的是战略协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知意，“我们希望在投资完成后，‘灵枢’能够与我们投资的另一家平台——‘天枢科技’，进行深度整合。”
“天枢科技？”林知意瞳孔微缩。那是近年来在AI医疗领域崛起极快的一家公司，技术路线与“灵枢”有部分重叠，但更侧重于硬件和设备集成，背后一直有星辉资本的身影，被视为“灵枢”在国内最有力的潜在竞争对手之一。
“没错。”威廉·陈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我们认为，‘灵枢’的软件算法优势，与‘天枢’的硬件和市场渠道优势结合，将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巨大效应。我们可以共同打造一个覆盖AI医疗全产业链的巨无霸。而林总您，将成为这个新实体的cEo，统领全局。”
图穷匕见。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融资，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挖角，或者说，吞并。星辉看中的，不仅仅是“灵枢”，更是她林知意这个人。他们想用巨额资本和更高的权位，将她从“灵枢”剥离，去执掌一个由他们一手促成的、融合了竞争对手的“新实体”。
届时，“灵枢”这个名字，或许还将存在，但内核将被彻底消化吸收，成为“天枢”的一部分。而她林知意，将不再是“灵枢”的创始人，而是星辉资本麾下的一员大将。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威廉·陈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加码，语气充满了蛊惑：“林总，恕我直言，‘灵枢’虽然发展不错，但毕竟根基尚浅。独自面对未来更加激烈的市场竞争和巨头围剿，风险巨大。而与‘天枢’合并，背靠星辉的资源，您将拥有一个更高的起点和更广阔的平台。这才是通往行业巅峰的捷径。至于一些过往的……牵绊，”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也该到了放下的时候，轻装上阵，才能走得更远。”
他指的，是与延舟科技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林知意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握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最后的冷静。
她明白了。星辉不仅是在挖她，更是在试图彻底斩断她与过去（尤其是陆延舟）的联系，将她完全纳入他们的体系。
“陈总的提议，确实……出人意料。”林知意抬起眼，迎上威廉·陈志在必得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关乎‘灵枢’的未来，也关乎我个人的选择。我需要时间考虑。”
“当然可以。”威廉·陈似乎料到她不会立刻答应，笑容依旧，“这么重要的决定，确实需要慎重。不过，林总，机会稍纵即逝。星辉的耐心和诚意，都是有限的。我希望能在三天内，听到您的好消息。”
他举起酒杯：“我相信，以林总的智慧，一定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林知意没有举杯，只是微微颔首：“我会认真考虑。失陪了。”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威廉·陈一眼，挺直背脊，走出了这个弥漫着金钱与野心气息的包间。
坐进自己的车里，林知意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觉一阵强烈的疲惫和……恶心。
五亿美元，百分之五十的估值溢价，cEo的权位……星辉确实给出了难以拒绝的价码。任何一个理性的、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创始人，恐怕都会心动。
更何况，威廉·陈那句“放下过往的牵绊”，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在了她内心最隐秘、最摇摆不定的地方。
如果接受，她似乎真的可以“轻装上阵”，摆脱与陆延舟之间那些理不清的纠缠，在一个全新的、更高的平台上，证明自己。
可是……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车窗外流光溢彩却冰冷城市的夜景。
“灵枢”，那是她的孩子，是她从无到有，倾注了全部心血、承载了团队无数个日夜奋斗的梦想。它不仅仅是一个公司，一个估值，更是她独立人格和价值的证明。
接受星辉的条件，意味着“灵枢”的独立性的终结，意味着她将亲手把自己和团队的努力，打包卖给了竞争对手，并成为对方的一部分。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而陆延舟……
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脏又是一阵紧缩。
如果她接受了，他们之间这刚刚重新建立起来的、脆弱而微妙的“朋友以上”的关系，将彻底不复存在。他们会真正成为两条平行线，甚至……因为她和“天枢”的合并，而变成直接正面交锋的、你死我活的对手。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
她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发动了车子。
车子汇入车流，她却不知道此刻该去哪里。
回公司？面对那些期待着她带领“灵枢”走向更广阔天地的团队成员？
回家？面对空荡的公寓和内心激烈的天人交战？
她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城市的灯火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在一个红灯前，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手指悬在一个熟悉的号码上，那个她烂熟于心、却许久未曾主动拨出的号码。
陆延舟。
她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只是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自己狠狠掐灭了。
不能找他。
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星辉的挖角，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对他们之间这种模糊关系的一种外部检验和残酷拷问。
她必须独自做出决定。
绿灯亮了。
她踩下油门，眼神在迷茫与挣扎中，逐渐沉淀出一种冰冷的决绝。
无论最终选择如何，这条路，都注定不会平坦了。
星辉的橄榄枝，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内心深处的欲望、恐惧与……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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