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宴的喧嚣像一层油腻的浮沫,黏在家具上、空气里,以及林薇的皮肤上。最后一位亲戚——远房表姑,带着一身酒气和假惺惺的笑意在半小时前终于离开,临走前还用力捏了捏宝宝的脸蛋,说“这孩子真讨喜”。林薇当时只觉得疲惫,现在回想起来,那动作里透着说不出的粗鲁。
“总算清净了。”丈夫张昊瘫在沙发上,领带扯到一边,闭着眼揉太阳穴。
林薇没应声。她怀里抱着刚满百日的女儿笑笑,小家伙在持续一整天的传递、抱逗、喧闹中早已筋疲力尽,此刻昏昏欲睡,小脸通红。林薇的心像被浸泡在温吞水里的柠檬,又酸又涩。一天下来,她几乎没怎么好好抱过女儿。作为女主人,她像个陀螺一样旋转在厨房、客厅和餐厅之间,招呼这个,应付那个,端茶递水,陪笑脸,听那些千篇一律的育儿经和似是而非的人生建议。笑笑像个小玩偶,在众多亲戚手中传递,姑姑抱完舅舅接,姨妈逗完奶奶哄。林薇每次瞥见孩子在不同臂弯里,心里都闪过一丝不安,但总被新的事情打断。
“我去给笑笑换尿不湿,她好像有点沉。”林薇对沙发上的丈夫说。
张昊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
林薇抱着女儿走进卧室,关上门,外界的喧嚣被隔绝,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笑笑细微的鼻息。她将孩子轻轻放在铺着崭新小熊床单的换尿布台上,动作熟练地解开连体衣的按扣。当她把笑笑的左腿从衣服里轻柔地褪出来时,时间凝固了。
就在那藕节般白嫩的小腿上,赫然印着两排紫红色的齿痕。深深的印记陷入皮肉,周围是明显的淤青,肿胀让原本光滑的皮肤发亮,触手温热。那绝不是不小心磕碰能造成的痕迹,分明是人的牙齿,带着狠劲咬下去的。
林薇的呼吸停了。她僵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那伤口,大脑拒绝处理眼前的信息。几秒钟后,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瞬间冰冻了她的四肢百骸。她颤抖着手,极轻极轻地触碰了一下淤青的边缘。
“哇——!”一直昏昏欲睡的笑笑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身体剧烈扭动,那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剧痛带来的本能反应。
哭声惊动了外面的张昊。“怎么了?哭这么厉害?”他推门进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
林薇猛地转过身,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指着女儿的小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昊凑近一看,倒抽一口冷气。“这……这是怎么弄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谁干的?!”
“谁干的?”林薇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砂纸摩擦的粗粝感,“我也想知道……是谁……对一百天的孩子……下这种毒口!”
愤怒像汽油遇火,轰地在她体内燃烧起来,瞬间烧光了疲惫和恍惚,只剩下灼骨的痛和恨。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哭得几乎背过气的笑笑,轻柔地拍抚,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滴在女儿滚烫的皮肤上。
“今天……今天谁抱过笑笑?”张昊也慌了神,努力在酒精和疲惫中搜索记忆。
记忆像一锅杂烩粥,混乱不堪。
上午,孩子奶奶抱着,逢人便夸孙女如何乖,如何像她爸小时候。然后是姑姑张萍,抱着笑笑在亲戚面前炫耀了一番自己送的金锁,她的笑声尖锐刺耳。姨婆王秀芝,一个嘴上永远挂着“为孩子好”却连洗手都不情愿的老太太,硬是从林薇手里“接”过去逗弄了好久。还有表姐李梅,自己两个孩子皮得猴似的,却非要抱着笑笑摆拍无数照片。更别提那些远房亲戚带来的半大孩子,七八个十来岁的男孩女孩,围着婴儿车叽叽喳喳,伸手又摸又捏……
一张张面孔在林薇眼前闪过,每一张都挂着“喜爱孩子”的笑容,此刻这笑容却显得如此虚伪和可疑。是谁?是谁在那些看似亲热的举动下,藏着这样恶毒的冲动?或者,并非恶意,只是无知和粗鲁?但无论原因如何,结果都一样——她的孩子,她刚满百日、柔软无助的女儿,承受了这份伤害。
“妈一直抱着的时间长,”张昊下意识地开始分析,带着男人惯有的“理性”,“还有小姑,姨婆……尤其是姨婆,她是不是老说笑笑长得胖乎乎招人疼?”他把“疼”字咬得很重。
林薇猛地瞪向他,眼神锐利如刀:“你什么意思?怀疑你妈还是我姨婆?她们是长辈,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咬孩子!” 可说完这话,她心里更乱了。不是吗?长辈有时表达喜爱的方式近乎残酷,捏脸、掐屁股,甚至古老的“种痘”习俗,用嘴去吮吸婴儿的胳膊。会不会是某个老糊涂,用这种过时又野蛮的方式在“喜欢”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昊烦躁地抓头发,“我是说,当时人那么多,那么乱,根本没法确定!”
“没法确定……”林薇喃喃道,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无法锁定责任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的笑笑白白受了这场罪,而他们连讨个说法、要个道歉的对象都找不到。意味着这口恶气,得硬生生咽下去。意味着这钻心的疼和后怕,只能由他们自己,尤其是由她这个母亲来承担。
自责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窒息。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坚持把笑笑带在身边?为什么碍于情面,一次次看着孩子被不同的人抱走?为什么在表姑家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子使劲捏笑笑小手时,她没有立刻上前阻止?为什么在姨婆用沾着口水的手帕去擦笑笑脸蛋时,她只是心里恶心,嘴上却只说了一句“不用了姨婆”?
她是个失败的母亲。连最基本的安全都无法为孩子提供。那些忙碌,那些招待,在女儿腿上的齿痕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可悲。
“报警!”张昊突然吼道,“这算故意伤害了!”
“报警?”林薇凄然一笑,“然后呢?让警察来挨个盘问今天来的所有亲戚?让所有人都知道老张家的百岁宴出了这种事?让笑笑成为话题中心?还是让你妈我姨婆在局子里互相指责?”
张昊语塞,颓然坐下。他明白妻子的话。这是个人情社会织就的罗网,撕破脸皮的代价,他们未必承受得起。更何况,没有证据。
“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他不甘地捶了一下床沿。
笑笑还在抽噎,哭声变成了委屈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林薇的心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她俯下身,轻轻吹着那可怕的齿痕,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孩子的痛苦。她的目光落在女儿稚嫩无助的脸上,一种母性的强悍逐渐压倒了自责和愤怒。
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找不到凶手,她也必须做点什么。
她拿出手机,对着女儿腿上的伤口,从不同角度拍下清晰的照片。紫红的淤青和深深的齿印在闪光灯下愈发触目惊心。
“你干什么?”张昊问。
“留证。”林薇的声音冷得像冰,“然后,在家庭群里发消息。”
她打开那个从早上就开始热闹、此刻已被各种感谢和道别刷屏的“张家宝贝百岁宴”微信群。里面还有几十个成员,包括今天到场的几乎所有亲戚。那些热情洋溢的祝福表情包还在不断弹出。
林薇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打。她没有用任何表情包,文字简洁、冰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
【各位亲友,感谢今天来参加笑笑的百岁宴。晚上给孩子换尿布时,发现她左小腿上有两排非常深的成人齿印,伴随严重淤青肿胀,孩子疼痛哭闹不止。今日抱过笑笑的亲友众多,现场混乱,我们无法确认此事是何人所为。作为母亲,我对此感到极度震惊、心痛和愤怒。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即使是所谓的‘喜爱’),对一名百日婴儿下此重口,都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伤害。此事已拍照留证。目前希望孩子伤势能尽快好转。此事暂不报警,但保留追究权利。在此也提醒各位,喜爱孩子请用恰当方式,婴儿皮肤娇嫩,骨骼脆弱,任何不当举动都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请各位自重。】
她反复看了三遍,确保每个字都精准有力,然后,在张昊复杂的目光中,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像一颗炸弹,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几秒钟的死寂后,微信群炸开了锅。
奶奶第一个跳出来:“天哪!我的乖孙!谁干的?!今天我就说别让那些毛手毛脚的人抱!”
姑姑紧随其后:“太可怕了!怎么有这种人!我一直抱着笑笑都很小心的!是不是后来那几个小孩搞的?”
姨婆发了一长段语音,点开是带着哭腔的辩解:“薇薇啊,你可别误会姨婆啊,姨婆是真心疼笑笑,就轻轻亲了亲小脚丫,怎么可能咬孩子呢?这得多黑的心啊!”
表姐李梅:“@林薇 妹妹别急,孩子现在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今天人是多了点,孩子们是有点闹。”
其他亲戚纷纷表态,有震惊的,有谴责的,有撇清关系的,也有真心建议去医院的。一时间,屏幕上充斥着各种情绪化的文字和符号,宛如一场喧闹的线上戏剧。
林薇冷冷地看着不断跳出的信息,没有回复任何一条。她从这些急切的话语里,试图分辨出一丝心虚或慌乱。但隔着屏幕,一切都被模糊化了。她看到的是群像的荒谬——事发时无人在意,此刻人人都是法官和辩护律师。
只有一个人,表姑家的女婿,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私发了一条信息给她:“嫂子,下午我看到表姨抱着孩子的时候,她孙子小宝跑过去说要咬一口妹妹,说妹妹像奶糖,被表姨笑着拉开了,但当时有点乱,我不确定后来……”
信息到此为止,没有明说,但指向性已经很明显。林薇想起表姑家那个七八岁的胖小子,确实一直嚷嚷着笑笑“胖得像馒头,想咬一口”,当时只当是孩子的玩笑话。
难道是他?在一个老人的默许甚至纵容下?或者,是另一个更意想不到的人?
真相扑朔迷离。但林薇知道,在缺乏铁证的情况下,她可能永远无法知道“是谁”。然而,不知道凶手,不代表伤害不存在。
她把笑笑抱得更紧了些,孩子在她的安抚下终于沉沉睡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腿上的淤青在灯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张昊走过来,把手搭在她颤抖的肩膀上,无声地传递着支持。他的脸色也很难看,显然也被群里的反应和私信的内容搅得心绪不宁。
“明天一早带笑笑去医院检查。”林薇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然后,把所有照片备份。这件事,没完。”
她不会大张旗鼓地去指责任何一个没有确凿证据的亲戚,那只会让这个家庭分崩离析,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的“疯女人”。但她也不会让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那道齿痕,不仅印在女儿的腿上,也刻在了她的心里。它像一个警钟,惊醒了她为人母的天真。它撕开了温情脉脉的亲情面纱,露出其下复杂的人性和潜在的危机。
从今往后,她会用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些“亲人”,重新划定安全的边界。她会成为一个警觉的、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母亲。为了保护怀中的幼崽,她不介意露出锋芒。
夜更深了。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变幻的光影。林薇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抱着她受伤的婴儿,像一头受伤但警惕的母兽。她知道,有些东西,从发现那道齿痕的那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了。百岁宴的喜庆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战争和漫长的愈合的开始。
而那两排深深的齿印,将成为这个家庭记忆里一道永不完全褪色的伤疤,提醒着他们,爱与伤害有时仅一线之隔,而为人父母,是一场永不松懈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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