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古镜潭畔,万籁俱寂,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潭水幽深如墨,倒映着天上那轮惨白的圆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亥时正,离阙与栖梧如约而至,引路人影伯已静立潭边,佝偻的身影在月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宛如守墓的石像。
“时辰已到。”影伯的声音干涩,不带任何情绪,“‘照影之试’,照见心象,直指本源。
此间所见,皆为汝等神魂深处最真实之恐惧、执念与因果。
沉沦其中,则神魂永锢,化为镜中残影;
勘破虚妄,方见真我,得入悬镜之门。”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切记,心象非敌,乃己身之影。
抗拒愈烈,反噬愈凶。唯直面,方有生机。” 说罢,他身形向后一退,竟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消失在岸边的阴影里,气息全无。
栖梧握紧了离阙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他混沌之眸深处翻涌着不安,这未知的心象试炼,比直面千军万马更让他心悸。
离阙回握住他,指尖微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冰蓝色的眼眸如同寒潭之星,沉静地望向那死寂的潭面。
两人携手,步履沉稳地踏入冰凉的潭水。
一步,两步……
当水波漫过脚踝的刹那,天旋地转!
周遭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崩裂、重组!他们仿佛被投入了一个由自身心念构筑的、光怪陆离的炼狱!
——————
栖梧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熟悉的景象——魔宫寝殿,他与离阙的寝殿。
离阙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虚无的景色,墨发如瀑,身姿清隽如画。
“师尊……”栖梧下意识地呼唤,声音却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如同野兽般的渴望与嘶哑。
离阙闻声回头,对他展颜一笑,那笑容温柔依旧,却让栖梧如坠冰窟!
因为他看到,离阙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正一点点被同化为与他一般无二的、吞噬一切的混沌之灰!
而他自己的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如同阴影般蔓延过去,贪婪地缠绕上离阙的身躯!
“不……停下!”栖梧在心中疯狂呐喊,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却发现自己如同一个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将离阙紧紧拥住,然后——开始吞噬!
不是肉体的吞噬,而是更深层、更恐怖的融合与湮灭!
离阙的灵力、他的道源、他那清冷独特的灵魂气息,正如同甘泉般被他疯狂汲取!
离阙没有反抗,甚至依旧带着那温柔而悲悯的笑容,仿佛早已预料,甘愿献祭。
“你看,阿梧……”幻境中的“离阙”轻声呢喃,声音开始变得空洞。
“这才是你我最终的归宿……你接近我,依赖我,所谓的爱……不过是为了这最终的时刻……吞噬我,成就你完整的混沌……让我……为你成魔……”
“不——!不是这样的!”栖梧的神魂发出凄厉的咆哮!
这是他潜意识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终极恐惧!
他害怕自己那源自混沌的本能,那渴望完整与力量的贪婪本性,会最终将离阙,这个他视若生命、超越一切的存在,当做最后的祭品吞噬掉!
他害怕自己的爱,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伪装、最终指向毁灭的阴谋!
幻象中,离阙的身影越来越淡,即将彻底融入他那片深灰色的混沌之中。
绝望与自我厌弃如同毒藤般缠绕住栖梧的神魂,几乎要将他撕裂!摧毁!摧毁这个正在吞噬离阙的“自己”!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控,力量即将由内而外爆发的刹那,离阙此前的话语,如同穿透无尽黑暗的唯一光束,猛地刺入他几乎被恐惧吞噬的灵台:
“我爱的,是完整的栖梧。”
“你的黑暗,你的偏执,你的混沌……它们是你的一部分,与我眼中的光芒,同等重要。”
完整的……栖梧?
包括这……吞噬的本能?
一股明悟如同惊雷般炸响!如果他此刻因恐惧而否定、而摧毁这“吞噬”的幻影,不正是否定了离阙所接纳的“完整”,否定了他自己存在的根基吗?
他猛地停止了所有抗拒的意图,不再去看那即将消散的离阙幻影,而是将全部的神魂意志,如同最虔诚的献祭般,投向那个正在“行凶”的、代表着他最深恐惧的“自己”。
“是……这是我。”他对着那幻影,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承认与低语,“我的渴望,我的黑暗,我的……爱。但,我不会让它以这种方式达成。”
他不再抗拒那吞噬的欲望,而是尝试去理解、去掌控、去引导!
混沌之力不再狂暴,而是如同温顺的臣民,开始随着他坚定的意志缓缓流转,将那“吞噬”的过程强行逆转、停止!
幻象剧烈震荡,那即将被吞噬的离阙幻影凝滞,然后如同烟雾般散去。无尽的深渊开始崩塌。
——————
离阙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巍峨如山、通体由万载玄冰构筑的魔宫大殿之中。
殿内空旷死寂,唯有中央那座巨大的冰封王座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
王座之上,端坐着栖梧。
不,那或许已不能被称之为栖梧。他身着玄黑龙纹魔尊袍,头戴旒冕,面容俊美无俦,却冰冷得如同玉石雕琢,没有丝毫生气。
那双曾经映照着离阙身影的混沌之眸,此刻空洞无物,只剩下俯瞰蝼蚁般的绝对漠然与……毁灭一切的寂寥。
浩瀚的魔尊威压充斥大殿,冰冷、沉重,压得离阙几乎喘不过气,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而在王座之下,是黑压压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万千魔众。
离阙甚至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他曾指点过修行、对他恭敬有加的魔宫年轻弟子!此刻,他们眼中只有对王座之上那尊存在的无边恐惧。
然后,离阙看到,王座上的“栖梧”缓缓抬起了手。
没有言语,没有情绪,只是漠然地、如同拂去尘埃般,掌心凝聚起一团足以让星辰陨落、让万物归墟的混沌毁灭之力。
那力量的目标,赫然是下方那些匍匐的魔众!
“阿梧!住手!”离阙在心中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到那毁灭之力如同死亡的阴影,缓缓笼罩向那些年轻的弟子,看到了他们眼中极致的绝望。
这是他最深的梦魇——他害怕栖梧最终会被魔尊的权柄与力量彻底异化!
害怕他那颗曾经渴望被爱、也会炽热回应的心,在无尽的力量与孤独中彻底冰封,最终变成一个只余杀戮、统治与毁灭的、完美的“神”,或者说……“魔”。
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靠近,无法唤醒,无能为力。
心,如同被那王座的寒意寸寸冻结。
但就在绝望即将把他淹没之时,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通过紧握的双手传来的、属于真实栖梧的、那细微却无比真实的颤抖!
那是栖梧在另一个幻境中挣扎的共鸣!
他想起了馄饨摊前,栖梧笨拙地为他擦去嘴角油渍的温柔;
想起了客栈中,栖梧因不安而紧拥他的力道;想起了无数个日夜,栖梧望向他时,那双混沌之眸中永远无法掩饰的、如同星辰般亮起的光。
“那不是你……”离阙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令人心碎的冰封景象,将全部心神沉入与栖梧那份真实的、温暖的、充满了烟火气的连接之中。
他的道心不再试图去对抗那幻象的威压,而是化作最柔韧的丝线,如同春风化雨,无声地渗透这冰冷的死寂。
“我相信你,阿梧。我相信那个会因为我被辣到而低笑的你,才是真实。”
“咔嚓——”
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冰封王座之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王座上那冰冷的“栖梧”,空洞的眼神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幻象开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消融。
两人几乎同时破开各自最深层的心象,意识却并未回归,反而被拖入了一个更加恐怖、更加真实的融合幻境!
他们仿佛站在时空的乱流之中,眼前景象飞速切换——归寂魔渊中烬灭疯狂的恨意与离阙手背上骤然爆发的赤子图腾红光交织;
冰封王座上漠然的栖梧与那个吞噬离阙的混沌黑影重合;
下方匍匐的魔众变成了挣扎惨叫的无面伶人……
所有最坏的恐惧、最深的危机、最绝望的可能,如同噩梦的碎片,被强行缝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疯狂冲击着两人的神魂与意志!
“啊——!”栖梧发出痛苦的嘶吼,混沌之力因极致的情绪冲击而濒临暴走,他感觉自己的神魂都要被这无尽的负面心象撕碎!
离阙亦是脸色煞白如纸,被封印的诅咒在幻境刺激下蠢蠢欲动,道心摇曳,冰蓝色的光芒明灭不定。
在这意识即将崩溃的绝境,两人几乎凭借本能,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彼此的手!那是他们在无边恐惧中唯一的锚点,是真实唯一的坐标!
“阿梧!看着我!”离阙用尽最后力气,神识传音,声音带着破碎却无比坚定的道韵。
栖梧猛地转头,对上了离阙那双即便在幻象洪流中,依旧清澈、坚定,映照着他身影的眼眸。
一瞬间,所有的恐怖景象仿佛都远去。他们的眼中,只剩下彼此。
混沌与冰蓝的光芒不再各自为战,而是前所未有地交融在一起,化作一道坚韧无比的光茧,将两人紧紧包裹。
任外界心象如何冲击,我自岿然不动。因为心有所属,道有所依。
“轰——!!!”
仿佛宇宙初开般的巨响在灵魂深处炸开,所有的幻象如同被投入烈火的画卷,瞬间燃烧、湮灭!
月光,重新洒落。
两人依旧站在古镜潭边,潭水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神魂厮杀只是一场幻梦。
但他们剧烈起伏的胸膛、苍白如纸的脸色,以及那仿佛从水里捞出来、被冷汗彻底浸湿的衣衫,昭示着方才经历的凶险。
他们的手,依旧紧紧相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比任何誓言都更牢固。
影伯不知何时已重新出现,他看着相互支撑、气息虽乱但眼神却如同被淬炼过的星辰般璀璨坚定的两人,沉默良久,终是缓缓躬身一礼。
“直面至暗,心灯不灭。二位已通过‘照影之试’。”他声音中带着一丝真正的敬意,“悬镜司,恭迎大驾。”
随着他的话语,古镜潭中央,那轮完整的月影骤然亮起耀眼却不刺目的银辉,一道由纯粹月光与水波构筑而成的、流转着无数玄奥符文的光门,缓缓自潭底升起,矗立在两人面前。
门后,便是记载着万古秘辛,或许藏有破解诅咒与镜中之物答案的——悬镜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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