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
对于一个王朝而言,不过是史书上短短的一行注脚。对于芸芸众生,是二十四次寒暑易节,是两次秋收,是两度冬藏。
但对于那些被命运强行掷入这个时代的异乡者而言,这两年,七百三十个日夜,每一刻,都是一场在刀尖上进行的、与历史、与命运、与彼此的残酷对赌。
时间,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姿态,碾过了正统朝的最后余晖,在无数人的鲜血与枯骨之上,冷漠地翻开了新的一页。
景泰二年,凛冬。
京城,西山。
自元大都始建起,这里便是皇城脚下永不熄灭的“火井” 。深藏于地脉之中的乌金,曾是这座伟大城市在寒夜中唯一的慰藉。而此刻,景泰三年的严冬,这片连绵的群山,却被一种更为炽热、也更为暴虐的火焰,从内部彻底点燃。
一座庞大的、如同倒扣巨碗般的地下兵工厂,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的意志下,如同一座活火山,日夜不休地轰鸣着。
这里,是王振的“西山大营”。一个地图上不存在、却足以令整个大明王朝为之颤栗的权力核心。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硫磺燃烧不充分的毒气,混杂着金属被强行扭曲时的尖锐嘶鸣、无数苦力在黑暗中发出的沉闷号子,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皮肉焦糊的腥臭。上百座锻炉如同地狱的入口,喷吐着猩红的火舌,将这片广阔的地下岩洞映照得如同修罗血池。
王振,那个来自数百年后的幽灵,正站在一座高高的铁铸平台上,冷漠地俯瞰着这一切。
他要的,是工业化。
但他没有商砚辞,没有那个真正理解“科学”的灵魂。于是,他只能用这个时代最野蛮、最残酷的手段,去实现那个跨越时代的梦想。
没有蒸汽机?那就用人。
数以千计的囚犯、叛军家属、乃至被强行掳来的流民,如同蝼蚁般,被铁链锁在巨大的风箱与传动轴上。他们赤裸着上身,肌肉在昏暗的火光下如同蠕动的蚯蚓,麻木地、日夜不休地推拉着,为那些高炉,提供着最原始、也最血腥的“人力蒸汽机”。
“不够!不够快!”一名手持皮鞭的锦衣卫校尉,对着一群动作稍缓的苦力,狠狠地抽了下去。皮鞭撕裂空气,带起一溜血花。
“炉温!炉温上不去!你们这群废物是想死吗!”
王振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的目光,穿过这片嘈杂的地狱,落在了工坊最深处、那间被数十名锦衣卫精锐(他们装备着第一批粗制滥造的钢甲)严密看守的“静室”——一座地牢。
地牢内,没有轰鸣,没有烈火。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和一声声被刻意压抑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
方敬堂,这位曾经叱咤江南、运筹帷幄的徽商巨擘,此刻正被粗大的铁链,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态,锁在墙角的稻草堆里。
两年。
时间在这位曾经的枭雄身上,刻下了比任何酷刑都更深刻的痕迹。他的头发早已花白,如同深秋的乱草。那双曾经锐利如鹰、仿佛能洞察一切商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穿后的、空洞的麻木。他不再是方家的家主,他是一具编号为“甲字柒号”的、尚在喘息的“技术容器”。
“吱呀——”
地牢的铁门被推开。
锦衣卫指挥使陆柄,一个面容如同刀削、眼神阴鸷的中年人,缓步走了进来。他手中,没有提着烙铁,也没有提着皮鞭。他只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
“方老板,”陆柄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直,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请用吧。这是公公特意赏你的,上好的鹿肉糜。”
方敬堂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他看着那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肉粥,喉结剧烈地滚动起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闻到肉味,是什么时候了。是三个月前?还是半年前?
然而,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
陆柄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他脸上那冰冷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将手中的粥碗,随手放在了地上。然后,他对着门外,轻轻地拍了拍手。
“带进来。”
两名锦衣卫,拖着一个早已被打得不成人形的血人,走了进来。
“敬……敬堂叔……”那血人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丝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呻吟。
方敬堂那空洞的眼眸,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
“方……方平!”他嘶吼起来,整个人如同被雷击般,从稻草堆上弹起,重重地撞在铁链上,发出“哗啦”的巨响,“你们这群畜生!他才十六岁!他才十六岁啊!”
那个名叫方平的少年,是方家旁支的一个子侄,也是方敬堂在这座地狱里,仅存的几个族人之一 。
“十六岁?”陆柄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可惜了。这么好的年纪,却非要跟着你这个老不死的,一起嘴硬。”
他不再废话,只是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小巧的、泛着幽幽蓝光的匕首。那匕首,并非凡铁,而是用方敬堂自己吐露出的“灌钢法”,锻造出的第一批高碳钢样品。
“方老板,”陆柄用匕首,轻轻拍打着方平那血肉模糊的脸颊,“公公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他蹲下身,将那冰冷的刀锋,对准了方平的手掌。
“我最后问你一次。”陆柄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耳语,“‘青霉素’的最后一步提纯……那个用‘活性炭’吸附的法子……‘洗脱’的酸碱配比,到底是多少?”
方敬堂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止了。
他知道,这是王振的最后通牒。
在过去的两年里,王振这个魔鬼,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超越时代的贪婪,一点点地,榨干了方家所有的秘密。
他要的,不是金银。他要的是技术。
他用酷刑,撬开了方敬堂的嘴,得到了商砚辞那套惊世骇俗的“炼钢法”。他得到了高炉的图纸,得到了焦炭的配比,得到了淬火的温度 。
但王振并不满足。他还要“仙药”。
于是,方敬堂又被迫吐露了方琅琊那套更为神秘的“青霉素”制法。他写出了如何培养霉菌,如何熬制培养基。
然而,在最后一步,在最关键的“提纯”上,方敬堂撒了谎。他隐瞒了那个用酸碱度变化,从活性炭中高效洗脱青霉素的最后法门。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是他和商砚辞、方琅琊约定好的、在绝境中保留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说,王振为了得到完整的“仙药”,就总会留着他们方家残存的族人一命。
他错了。
他低估了一个穿越者对“技术垄断”的偏执,更低估了锦衣卫诏狱的残忍。
“我……我不知道……”方敬堂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我真的……不知道……”
“是吗?”
陆柄的眼中,闪过一丝无趣。他不再犹豫,手中的匕首,稳稳地、没有一丝颤抖地,刺入了方平的掌心,然后,猛地一旋!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撕裂了地牢的死寂。
“住手!住手!!!”方敬堂目眦欲裂,他疯狂地用头撞击着墙壁,发出“咚咚”的闷响,“我说!我什么都说!!”
陆柄停下了动作,用一块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
“早这样,不就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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