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妃怀抱孩子,呆愣愣泪水长流,似涌泉一般,划过苍白的脸颊,溅湿了衣襟和襁褓。
任世骏坐在床头,也是眼泪巴巴的,小声劝慰着对方,那张憔悴的脸上满是爱怜和痴情。
张昊原想探询赵古原之事,见状只得摇头作罢,他没空在此耽搁,跳下船蹚水上岸。
随船前往皮寨的民团丁壮已经挑选出来,一个护卫带着小队长过来拜见。
“老爷,这是林队长,彭老爷子的徒孙,住在西边的捷胜营,靠河吃饭,水性精熟,其余几人和他一个村,知根知底,靠得住。”
后世乡村名字带有营、铺、堡、旗之类,其实就是大明卫所留下的历史痕迹,林队长是个腼腆后生,叫声钦差老爷,大礼拜下。
“浩然——”
张昊给随船护卫交代注意事项,听到任世骏在船上呼唤,说人又昏死过去,估计这厮把童垚庆死讯告诉赵王妃了,气得破口大骂。
送佛送到西,他只得再次爬上船,检查一下呼吸脉搏,在太冲穴上扎一针解郁开窍。
女子哼了一声苏醒过来,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张昊取针刺在强壮穴足三里上,提插布气行气,心病还须心药医,提醒道:
“这孩子早产,你不管不顾伤心起来,娃娃夭折了怎么办?”
见她着急去看孩子,示意任世骏把糖茶给她喂下,一是补充体液,二是利尿,外科手术后,见尿是医生最在意的事。
赵王妃倒是没有拒绝任世骏伺候,倚偎他怀里,悲泪满面喝口糖水。
任世骏右手端碗,左臂搂着她,如此亲密无间的接触,自觉血已涌上脸膛,头发似乎直竖起来,一股无法遏止的欲望催着他,想要把对方死死地箍抱到怀里,纳进自己的胸膛。
张昊抽出银针,瞥见任世骏面泛红晕,一副深情猪哥模样,腹中骂了一句,交代二人照顾婴儿的注意事项,趁机询问赵古原的事。
原来这厮在伊王身边的地位,远远不如掌管朱典楧及其妃嫔衣食起居的老承奉卫喜喜。
这和他以前的看法稍有出入,还以为赵古原这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可见伊王要么对赵古原所作所为一无所知,要么就是故意装傻,情况有点复杂呀。
他松开给赵王妃号脉的手指,起身告诫:
“伊王十恶不赦,死罪难逃,我奉旨来洛处置此案,见任兄宁肯抛弃前途,也要维护你,这才给你一条生路,你好自为之罢。”
“老爷!”
赵凤儿撑起身子急道:
“老爷可要法办小女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接着就把老家的事一股脑道出。
张昊阴沉着脸,斜一眼任世骏,特么这就是你心中的女神、嘴里的白莲花?
这女子贵为王妃,亲戚老少都跟着抖了起来,起大屋、置田地,如今也是一方土豪!
“浩然,求求你,好人做到底吧。”
任世骏悄咪咪伸手扶住赵王妃,甘做垫背,挤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帮着求情。
两个碧池!
张昊朝任世骏勾勾手指头,出舱房去船尾。
“你告诉她是我接生啦?”
“我又不是傻逼!”
任世骏的卧蚕眉拧巴成一团,男女大防,授受不亲,他岂会泄露这种事。
“我说是村上的接生婆。”
“怎么,接生时候恨我不让你在场?”
张昊拍拍他肩膀,冷冷道:
“这世上不存在仙子女神,那场面你若是见了,我怕你再也不想和她亲热。”
“浩然,我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嘛?”
任世骏拢手恳求道:
“她说只要把父亲接走就行,其余不用管他们死活,浩然,我求你了。”
张昊呵呵冷笑。
“方才是我说错了,这女人精明似鬼,好自为之的应该是你!”
“老爷!审理所的人快到了。”
小高跑过来急道。
张昊斜一眼满脸乞求的任世骏,这厮和那个女人真的很配,一对狗男女,厌恶的摆手下船。
上马来到街上,迎面一队快马疾驰而来。
高大全扬手示意后面止步,下马让开道路,抱拳恭候一旁,等张昊马队过来,仰头道:
“下官审理所高大全,我家王爷听说王妃被劫,心急如焚,敢问钦差老爷,可曾拿获贼人?”
“一早长史司任纪善前往府衙报案,说是邪教妖人劫持王妃,本官如何也想不到,小小洛阳,教匪竟然猖獗如斯······”
张昊指着狼藉的街市,恨声道:
“教匪眼看民壮赶到,狗急跳墙,动用火器炸毁船只,目前只打捞上来几个贼人尸首,王妃和任纪善可能遇难了、哎!”
高大全脸色变了几变,难看至极,赵王妃是赵古原妹妹,怀有龙种,王爷寿诞之期,出了这等祸事,倒霉的就是他。
染坊女人多,他爱去那边耍子,因此结识童垚庆,此人是赵古原的人,结果这厮和王妃随从的尸体一起出现在道观。
任纪善搅和其中还则罢了,孰料竟还牵涉邪教妖人,他这会儿脑子里一团糟,连客套也忘了,急慌慌上马冲向渡口。
张昊抖缰催马,对小高道:
“速去卫城,让符保派人去偃师南郊赵庄村,把赵王妃父亲秘密送去皮寨,顺便把田亩最多、房子最大、名声最坏的赵家人弄来一些,走水路,明日早上必须赶回来!”
府衙今日门庭若市,左右承宣表率坊人群熙攘,煞是热闹。
下面州县的百姓看到布告,陆续赶来府衙,认领女儿和补偿银两,民团办公地点已改在卫城,否则这边还要更乱。
仪门西角门马快房五间,奉命留守的吴长风一早就坐镇此处,闻报老爷回来了,出房便见人已经进了角门,疾步近前禀道:
“老爷,焦先生到了,三清观来人报案,毛通判已带人过去,听说审理所的人也在那边。”
“徐同知的安全不能有失,道观那边无关紧要。”
焦师爷是他下洛阳前派人去请的,张昊叮嘱小吴一句,进来签押院却没见到人,得知老焦在后衙,让送水的值班皂隶去请。
老焦在和卧病在床的孟知府叙话,闻讯过来前衙,进厅就忍不住抱怨:
“老爷,你有治所,何必住在府衙,凭白落人口实。”
“王府索要女工,孟学易毫无抗拒之力,我坐镇此处是迫不得已。”
张昊笑着示座,执壶给老焦斟上茶水。
他的治所也是地方道员行台,道即监察区,有中央地方之别,中央如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地方如布政司和按察司的分守道和分巡道。
由于商品大潮冲击,地方事务日益繁杂,道员日常行政逐渐由承转监督,变为处理具体事务,如清军道、盐法道、兵备道、屯田道等等。
而且省级道员也和中央巡抚一样,由临时出巡,变成常驻地方,比如因社会动荡设置的兵备道,管理数府兵事农桑,类同后世市级衙门。
对地方影响最大的是分守、分巡、兵备三道,他们从布政按察二司专员,逐渐转化为巡抚下属,在没有郡县的军管区尤为明显,如辽东。
中州有五大兵备道,其中按察司分巡洛阳兼兵备衙门在汝州,另外,还有个布政司分守道员在洛阳,监察民政和财政,就住在他的治所。
“伊王十恶不赦,在劫难逃,府衙人等深恐被牵连,用起来甚是方便,勿虑也。”
他把洛阳局势给老焦介绍一遍,有请师爷帮着参谋一下。
老焦喝了半杯茶,听完叙述,捻须沉吟许久,分析道:
“强占民田、夺人妻女、荼毒百姓等等,向来是宗室痼疾,咱大明哪个王爷不是如此,一句长史辅佐无方就能揭过罪责。
听说伊王好武,私下铸枪造炮、提拔军校、出城游猎、擅用卫所校场,此类不臣罪状,若无真凭实据,依旧是小事一桩。
唯有迁陵一事,异志昭然显着,然则监察官在此,又有诸王环绕,如何造反?即便问罪,依旧可以把迁陵推为臣工教唆。
赵古原是邪教妖人,所作所为见不得光,伊王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事,老爷就算拿赵古原做文章,可记得武定侯郭勋之事?”
老焦最终叹气道:
“妖人李福达一案轰动天下,结果不了了之,如此一来,老爷还有多大胜算?”
张昊慢慢儿喝着茶,默然不语。
伊王即便恶贯满盈,只要不触犯天子逆鳞,便没人能奈他何,大不了带上礼物去京师活动一下,哀嚎告罪一番,照旧是大明王爷。
不过他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而且还要名正言顺的弄死伊王,掀翻中州诸王,震慑天下藩王,否则宗室这个癌瘤,迟早拖死大明。
老焦满怀忧虑,点上香烟道:
“先是争抢一具无名尸体,杀死几十个审理所白役,接着又收容遣散染坊女工,直接和王府作对,老爷,你到底要作何打算?”
张昊轻声道:
“忘了告诉你,尸体身上有一封虏酋勾结伊王的密信,徐同知当时负责勘察失火现场,看了此信,差点被杀,吓得一直装做昏迷不醒。”
竟有这等事!老焦激灵灵打个寒颤,惊得脸都白了,急问:
“信呢?老爷可曾看过?”
张昊一本正经摇头。
“信被王府人手拼命抢走,我没见到,若非察觉不妙,我干嘛又是调兵、又是募壮。”
老焦纳闷了,造反是死罪,机密泄露,伊王岂会容你调兵遣将?思索片刻,眼睛望向厅外,侧身探着头,嘴里轻声说道:
“伊王要么被赵古原蒙蔽,对此事一无所知,要么就是成竹在胸,有恃无恐,老爷,王宫以及周边诸卫可有动静?”
“急递已发送省城,诸卫也派人去联系,我在等消息,至于王宫,明日是伊王寿诞。”
老焦大惊失色,冷汗都冒出来了。
“年节庆典,诸官依例要去王宫朝贺,难道伊王明日就要、就要······”
张昊憋住笑,缓缓颔首。
老焦软软地靠在椅子里,只觉浑身无力,前心后背粘湿冰凉,定了定神进言:
“老爷明日万万不能进宫,最好今日就找个借口,离开洛阳。”
“我不能走。”
张昊把自己的应对之策说了。
老焦愁眉紧锁,得知这位爷要和伊王兵戎相见,他只有些许惊讶,更多的是麻木,又续上一支烟卷,闷头沉思良久,尽力克制惶恐,让自己语调平常,可他的声音明显喑哑而不自信。
“老爷,三思啊~。”
张昊叹口气道:
“其实我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熬过今晚,明日再说吧,车马劳顿,你且去休息。”
“属下告退。”
老焦无可奈何,心事重重的退下。
吓坏师爷,张昊有些过意不去,可他做的事不合礼教法度,哪敢与人吐露心声,目送老焦出了月洞,却见隶役进院禀道:
“老爷,王府来个内侍······”
话未落,大小两个太监大摇大摆进院,当先那位,正是从六品王府副承奉太监宋留锁。
张昊进厅入座,端茶望向这位老熟人。
“老宋,本官让你进来啦,你是好了伤疤忘记疼啊?”
宋太监脸色登时一寒,腿上被这厮扎了两刀是他平生第一奇耻大辱,不过想到明日这厮就要被王爷收拾,仰脸哈哈一笑。
王爷恨这厮入骨,这厮去拜寿,不死也要脱层皮,若胆敢不去,那就是大不敬,死得更快,笑声陡起陡落,眯眼冷冷道:
“咱家是来找孟知府的,既然张御史占了衙门,给你说也一样,限你们三天时间破案,若是找不回王妃,那就等着王爷的雷霆之怒吧。”
话落转身便走,到门口忽又扭头,笑道:
“张御史,咱明儿见。”
言罢带着小太监,趾高气昂而去。
张昊不会和这种插标卖首的货色置气,他忙滴很,要思考国家大事,脑子一刻也闲不住。
伪造密信,拉拢中州诸王一起造反好办,无非是怨望朝廷,许给诸王好处,威胁必不可少。
好在诸王的罪行一抓一大把,譬如:
赵王你小子奸淫祖父嫔妃,别以为没人知道;崇王你娃子爱吃人心肝,请问滋味美否?唐王你毒杀亲叔,诱奸弟妇,不造反也是死路一条;总之不要太多,都是如假包换的干货。
炮制密信不难,送出的时机得细细斟酌,密信送出,那些罪轻胆小的家伙,肯定要举报自首,届时煽风点火、痛打落水狗,也是个技术活,因此,他滴工作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
至于明日伊王寿宴,只能抱憾缺席,他主要是害怕,真滴不敢去。
紫禁城并非京师皇宫专名,王城也叫紫禁城,藩王被圈养其中,城内就是王者的绝对领域,洛阳一府二州十七县,则是伊王的封国之地。
伊王在自己封地,等同皇帝,大明天下,没人能在王爷面前玩装逼打脸,他敢去,伊王就敢杀他,大不了安个罪名,让他死得名正言顺。
他是钦差不假,但也是七品守臣,此类官员遍地都是,死便死了,人走茶凉,而藩王是国家屏藩柱石,在皇帝眼里,朱家人真滴不算多。
当然,他人不去,贺礼一定会送到,而且还是个知心大礼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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