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更漏传声远,井桐叶落人正眠。
张昊似乎睡着了,周遭的动静却又感知得一清二楚,无念之念,是为正念,真照真息,纯阳一气,我不知有身,身不知有我。
老子云:有欲以观其窍,无欲以观其妙,此乃金丹大道之始终,修真事业之全部。
有欲观窍者,窃夺造化之功,得幻身外药,即阴阳交媾之活子时核爆,外药到手,明心见性,圣胎金丹呈象,幻身已脱,法身成就。
无欲观妙者,无为之道,得法身内药,即抽铅添汞、防危虑险、哺育圣胎金丹,也就是阳神成就,身外有身,入于不生不灭之地矣。
寅时睁开眼,屋里漆黑,窗纸隐隐透着昏黄,那是房檐下灯笼的微光。
下床打开房门,寒气袭身,汗毛不觉便竖起,鸡皮疙瘩瞬间蔓延开来,一吸一呼,丹田开合,武火瞬间窜遍八万四千毛窍紫府,阴寒俱焚,息似云蒸霞蔚,遇寒竖立的汗毛随之倒伏。
早饭是小高去外面买的杂粮粥和火烧,几样清爽咸菜是自家田庄腌制,他走哪都爱带些。
“老爷,曾巡守求见,我见他带着随从骡马,像是要出城。”
小焦啃着火烧进来,他最近一直在给符保打下手,卫城府城两头跑。
“告诉他用心做事即可,用不着拜来拜去。”
张昊端碗喝粥。
他为何来中州,省三司堂官心知肚明,因此派此人巡守洛阳,说穿了,这是一个背锅侠。
昨晚他特意去趟治所,让这位大侠去巡视洛城周边关隘,能逃离暴风眼,对方自然乐意。
他这么做出于无奈,主要是担心万一出现糟糕状况,希望外围这厮知恩图报,施以援手。
洛阳卫士卒被他一拍脑门调进城,加上伊王护卫,也就是洛阳中护卫士卒,足有三千人。
还有许多细节不敢深思,王府田庄遍布洛阳州县,会不会都成了赵古原的藏贼纳寇之所?
贼人倘若里应外合,那就要了亲命了,好在一夜平安过去,并无刺杀、夜袭和动乱发生。
悬着的心只是稍稍放下些许,并没有落地,他想让符保派人去偃师接应一下,又忍住了。
“焦先生,老爷说谁也不见。”
老焦过来小院,被隶役拦在月门外。
那位爷正在院子里慢腾腾划拳,他仰脸瞧瞧日头,心焦如焚也没办法,寿典已经开始,大不敬罪名坐实,伊王宴罢定要兴师问罪。
“焦先生。”
小高一身臭汗跑来,呲牙给老焦笑笑,进院道:
“带回来十二个人,符大哥找王指挥套过话,这厮说承奉司也找过他,适逢王爷寿诞,担心邪教妖人闹事,暂时不敢撤防。”
张昊阴着脸收势抬头,秋日尚未爬上三竿,时间相当充裕。
“升堂。”
府衙大堂这几日一直闲着,张昊过来时候,文吏已经给公案罩上大红云缎桌围,公座也搭上椅披,堂下皂隶排列整齐。
去正中屏风前大公座坐下,少顷,赵凤儿的三亲六眷被带上来一大票,噗噗咚咚跪了一地。
这些人穿得人五人六,一副穷人乍富的模样,就是精神头不大好,听到惊堂木打响、衙役呼喝威武、水火棍顿地有声,顿时哭喊叫屈起来。
“再敢咆哮公堂,定打不饶!”
下面顿时一静。
“赵古原冒充王亲事发,论罪当诛,本官问你们,赵古原是谁家子弟?”
下面大哗,众口一词,纷纷指着一个歪瓜裂枣的汉子攻讦。
“知府老爷明鉴,都是赵二害得俺们······”
“大老爷,俺和小凤家不在五服,老爷,这事与俺无关啊······。”
“堂尊容禀,赵二才是小凤本家堂哥,他娘老子早就死了,这个畜生非要说外面还有个兄弟,老爷,俺们都是本份人啊。”
赵二磕头不迭,哭着把前因后果说出。
“大老爷,小的哪敢欺骗王爷呀,呜呜,是王府来人吩咐俺这般说的啊······”
焦师爷递上供状,张昊看罢,一众赵家人签字画押。
“先押下去。”
“此计即便把赵古原置于死地,又能奈伊王何?”
老焦跟着进来签押厅,着急上火道:
“眼下老爷去不去王宫都是一场大罪,即便三公侮慢宗室也要处以重刑啊。”
这话一点不假,朱元璋订立皇明祖训,赋予宗室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侮慢王者,罪无可赦,甚至还有因此丢命的公候。
张昊要来小高挎的皮包,取出一叠按着红彤彤手印的供状,笑着递给老焦。
“嘶——!”
老焦瞅一眼便倒抽冷气,连连翻看,都是归德府的邪教案,招认赵古原是妖首者不乏其人。
“可是······”
“没有可是,奏疏已进京,伊王要么洗干净脖子等死,要么造反,搞啥寿诞,哭丧还差不多。”
张昊哼哼鼻子,斜一眼窗外日头。
寿诞少不了拜神祈福,估计伊王这会儿还在搞祈福仪礼,赵古原是引礼舍人,想必忙坏了,不知道此獠看到这些供状,会是啥表情。
当然,这些供状是他一手炮制,被抓的妖人,包括那些赵家人,并不知道赵古原是哪根葱,不过这并不妨碍朱典楧砍了赵古原脑袋。
而这,就是他送给朱典楧的贺寿礼,吩咐小高一番,末了叮嘱道:
“扮成衙役,就说奉命禀告王妃被劫案进展,有此借口,不难见到伊王。”
“属下理会得。”
小高叫来同伴顶班,亲自去监牢提赵家人。
老焦抬头纹皱成了几道深深的沟壑,来回走了一会儿,停下来说:
“老爷此举不啻火上浇油,属下就怕伊王盛怒之下拿老爷出气,咱是笼中鸟啊!”
“伊王亦如是也,我还怕他不来呢。”
张昊忍不住发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大喜的日子,兜头盖脑淋了一盆屎尿,狗王不气疯才怪,那场面单是想想,他便乐不可支。
王爷过生礼俗,与皇帝圣诞节寿典类似,摆设道场、献礼祝寿、赋诗赐酺等等,一套接一套,仪式隆重,规矩繁琐。
地方官员、王府属官以及宗室成员,依次行礼祝寿,折腾到快中午,伊王累出一身臭汗,沐浴罢,传宴招待内外朝贺的官员和族人,听说府衙送来王妃消息,二话不说,立即召见。
小高趴伏殿外,掏出一叠带着血迹的供状,双手捧上,小黄门吓一跳,赶紧呈上,伊王看一眼便要发作,哪肯接这些污秽的玩意儿,怒道:
“人呢?不是带有劫持王妃的人犯么!”
“主子息怒,下面大概是怕惹恁生气,不敢带过来。”
卫喜喜示意小黄门去把犯人带来,忙不迭接住供状,顺带扫了一眼,当时就吓得失声惊呼。
“拿来我看!”
伊王惊讶好奇,从卫喜喜颤抖的爪子里抽一张看了,瞬间火冲顶门,一把从卫喜喜手里抓过供状,翻了几张,甩开厉声咆哮:
“带赵古原见俺!”
卫喜喜哆嗦着尖叫:
“传护卫、莫要走了赵古原这厮!
小高抬头瞄一眼那个喘着粗气,似乎要择人而噬的王爷,跟着跑出殿外的小黄门溜了。
伊王口鼻蹿火,从须弥座上下来,扯开衣襟,在大殿里走来走去,眼中凶光毕露,忽然噔噔噔大步出殿,高叫:
“拿俺刀来!”
银安殿前的广场上,盛筵已经摆开,寿桃、寿面、水果等美食纷呈,燕乐萦绕,欢声笑语。
与会的府州县官员、王府文武内诸官、伊王宗族等按尊卑落座,有的在殿中,有的在廊下,还有更多的坐在临时搭建的彩棚里。
内侍带着一群赵家人进来内宫,老远就看见王爷拎刀杀气腾腾而来,吓得两腿稀软,趴跪在甬道一边筛糠,赵二等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跪地磕头如捣蒜,嗷嗷大哭。
卫喜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腔子里像在扯风箱,总算追上来,唤声主子息怒,指着乡民尖叫:
“说!到、到底是咋回事?”
赵二急于脱罪,抢先哭诉,一五一十道来。
卫喜喜连累带吓,咕咚跪下,扯着哭腔道:
“主子,老奴该死,被高大全他们骗了。”
“日泥马,敢骗俺!”
伊王恨发欲狂,踹开卫喜喜,挥刀砍在躲避不及的赵二身上。
赵二血水四溅,一时没死,抱着膀子翻滚惨嚎,跪地的其余人等吓得尖叫乱爬。
广场上的鼓乐压住了惨叫,却挡不住彩棚、殿廊下人们的视线,卫喜喜已经顾不上害怕了,飞爬过去抱住伊王双腿,哭叫:
“人多眼杂,主子使不得啊!”
伊王顿时清醒过来,这里不是他使性子的地方,扔刀大叫:
“气煞俺也!”
“主子且避一避,这里交给老奴就好。”
卫喜喜爬起来喝骂跪地的内侍。
“还不带人去看伤!”
不敢近前的宋太监见干爹劝住王爷,这才疾步过来禀报:
“王爷,赵古原服毒自尽了。”
“恁说啥?他自杀啦?”
伊王顿时愣住。
宋太监连连点头。
“是死了,赵古原发觉大伙围上去,匆忙逃离宴席,狗贼又能逃到哪去,奴才让人闭城,围住良医所,发觉这厮躺在那里,已经服毒死了。”
“娘那脚的,竟然不等俺去杀他······”
伊王呲牙瞪眼,兀自不大相信。
“俺去瞅瞅。”
宋太监急忙跪爬劝谏:
“今日王爷寿诞,见死人太不吉利!”
卫喜喜也道:
“主子不宜前往,老奴去瞅瞅就行,宴席?”
“俺要被你们活活气死,哪里还有心情应付那些鸟人!”
伊王火气复旺,怒冲冲掉头走了。
小高带着两个衙皂,快马回到府衙,张昊听完回报开心不已,除非伊王即刻扯旗造反,否则必杀赵古原,自证清白。
不过这样一来,朱典楧只要上书称罪,自称被奸人蒙蔽,花钱打点一下,逃过此劫不难,所以必须趁你病、要你命!
让人把吴长风叫来,从怀里摸出一叠造反邀请函递过去,肃容道:
“按既定方针办。”
吴长风称是告退。
张昊难得滴换上官袍,抖抖袍袖去大堂。
朝廷旨意一日不到,伊王就一日不倒,依旧能拿侮慢王者的大罪要他小命,所以严查妖人谋逆案绝逼不能停,此乃干系江山社稷的大案要案,狗王敢派人来找事,爷爷就敢杀无赦!
再次打坐公堂,签票流水价撒下去,差役们顿时忙碌起来,接连不断去王府长史司索要妖人赵古原,上一波还没回来,下一波又整装出发。
“你们确定赵古原死了?”
日头落山他才得知赵古原死讯,高兴不过片刻,听说赵古原死于自杀,登时一脑门问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速去索要尸体!”
护卫小高亲自带人去索尸,半个时辰后,带着奄奄一息的高大全而归。
“老爷,他们把审理所审理正高大全丢给我,说赵古原尸体不在王宫,早就扔到门头沟乱葬岗了,我去找过,没见尸体踪影。”
“去吃饭吧。”
张昊把碗里米饭扒拉光,喝口茶漱漱嘴,望月锁眉,他严重怀疑赵古原没死。
府城北门西郊,土地庙。
刘绪焦急的在院中走来走去。
“公子!老爷好像缓过来了。”
一个瘦汉在厢房里挑帘探头,压低声呼喊。
刘绪一阵风进屋,扯开一个手下。
师父泡在浴桶里,只露个头,灯光下的脸色发暗,双目紧闭,口唇也是青黑。
他伸手在师父鼻端探探,依稀有些气息,登时喜色上脸,试试水温,让人再换些热水。
又侯了盏茶功夫,刘绪发觉师父鼻息渐渐粗重,忍不住焦急的呼唤:
“师父,醒醒,快醒醒······”
“嗯······”
赵古原的嗓子里终于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呻吟,瞬动的眼皮缓缓睁开,迷茫片刻,寻声望向刘绪,阖目虚弱道:
“水······”
“师父,你把我吓坏了。”
刘绪欢喜的喂了半碗茶水,恨恨道:
“那女人被狗御史派人救走了,我跳水才逃脱······”
赵古原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喘息道:
“无妨,咳!咳咳!哇——”
刘绪看到师父吐出一滩黑血,吓得手足无措,惊慌大叫:
“辛有归,快去请郎中!”
“不用,这假死药终究是毒药,难免伤人,歇息几日即可,几时了?”
赵古原抹抹嘴,看一眼手上血迹,听说亥时左右,气喘吁吁道:
“扶我起来,银子给宋留锁没?”
两个手下扶着赵古原出来水桶,刘绪一边从包裹里翻找换洗衣物,一边说道:
“我按照师父交代的等在柴市巷,见他们拉着你过来,就把银子和小孩都交给他们了。”
“如此就好,宋留锁此人还有用处。”
赵古原换身袍服,心有余悸吁了一口长气。
事先他给了宋太监五千两定金,还让手下绑走对方侄儿,即便如此,服用假死药也只是备用计划,除非万不得已,才会行此险棋。
因为他担心伊王盛怒之下,毁了他的假死之身,宋太监根本挡不住,好在冥冥中自有天意,虽遇到最糟糕的处境,但也顺利渡劫。
他喝了半碗稀粥,恢复些气力,出土地庙上来土岗,抬头望一眼星月,久久的注视着南边。
刘绪不明所以,也不敢问,就在他耐不住性子的时候,忽见南边的天空红光大冒。
“师父,城里好像起火了!”
“起火就对了,呵呵呵······”
赵古原仰天而笑,嘶哑的笑声里,洋溢着无比的得意和畅快,他忽然一个踉跄,抚胸哇的呕出一滩血食。
“师父!”
“二当家的!”
身边人等忙不迭抢上去扶住,赵古原头晕目眩,急促道:
“那贱妇给我的药有问题,辛有归,快让城外的人收手,快······”
话未落又是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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