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炮声歇了，黑风岭上那股子呛人的硝烟味儿，被山里清冽的风一吹，也慢慢淡了。可仔细闻，空气里还混着点火药烧过、木头焦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岭上岭下，一片狼藉。积雪被炸得东一块西一块，露出底下黑乎乎的泥土，散落着变形的弹壳、炸碎的木片，还有扔掉的、沾了泥的日军破军帽。那几座曾经嚣张无比的鬼子碉堡，这会儿也哑火了，塌的塌，破的破，黑窟窿似的枪眼茫然地瞪着天，再也没了往日那股子凶煞气。
天刚蒙蒙亮，陈青山就带着战士们上了岭。他左胳膊还用绷带吊在胸前，可人却闲不住，精神头十足，亲自指挥着大伙儿清理战场。“仔细点儿搜！犄角旮旯都别放过！”他声音有些沙哑，是昨天喊冲锋喊的，但听着却透着股踏实劲儿。
战士们三人一队，五人一组，分工明确。有的拿着工具，“叮叮当当”地拆除鬼子拉的那些带着倒刺的铁丝网，那玩意儿以前可没少让同志们吃亏；有的小心翼翼地把牺牲战友的遗体从废墟里、雪窝子里抬出来，用随身带的干净布（条件艰苦，很多时候就是自己的毛巾或撕下的衣襟）轻轻擦去他们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整理好破碎的军装，然后找个向阳、背风的山坡，含着泪，一锹一锹地挖坑，让他们入土为安。每埋下一个，都会在上面插一根临时削的木牌，有的用烧黑的木炭写上名字，有的来不及写，就等以后补上。气氛肃穆而悲伤，但没人哭出声，只有压抑的抽泣和铁锹碰撞冻土的闷响。
“陈大哥！这边！有发现！”小石头的声音带着点兴奋，从据点后院一个半塌的地窖口传来。他现在可是民兵队的小队长了，虽然年纪不大，但经过几次任务的磨练，沉稳多了。
陈青山快步走过去，探头往地窖里一看，好家伙！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袋粮食，看袋子，有大米，有白面，甚至还有几麻袋金黄的玉米。这绝不是鬼子自己带来的，那粗糙的麻袋和上面一些模糊的墨迹，分明是从北境老乡家里抢来的！
“狗日的小鬼子！抢了咱们多少好东西！”一个刚掩埋完战友的战士，红着眼睛骂了一句。
陈青山脸色沉了沉，对跟在身边的文书说：“都记下来，一袋也别少。等清理完了，按村子、按户头，想办法还给老乡们。这都是他们的血汗，是救命的口粮！”
“是！队长！”文书赶紧拿出个小本子，认真地登记起来。
就在这时，山脚下传来了动静。开始是隐隐约约的，像是很多人踩雪的声音，夹杂着一些听不真切的说话声。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近，人影也清晰起来。是老乡们！李家屯的，王家窝棚的，还有附近其他村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背着、扛着、挑着简陋的行李卷和锅碗瓢盆，正沿着被踩得泥泞不堪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岭上走。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急切和期盼的光芒。
打头的是李家屯的李大爷，快七十的人了，头发胡子全白了，拄着根磨得光溜溜的木棍当拐杖，走一步喘三口。可他一看见站在高处的陈青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紧走几步，一把抓住陈青山没受伤的右手，嘴唇哆嗦着，老泪顺着脸上深深的皱纹往下淌：“陈……陈队长！俺们……俺们可算……可算能回家了！能回黑风岭了！呜呜……”老人说着，竟像个孩子似的哭出了声。
他这一哭，像是打开了闸门，后面好多老乡也跟着抹起了眼泪。这哭声里，有逃难在外的辛酸，有失去亲人的悲痛，更有如今终于能重返家园的激动和委屈。
陈青山心里也堵得难受，他用力回握住李大爷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声音也有些发哽：“大爷，回来了！咱们都回来了！鬼子被咱们打跑了！以后，这儿还是咱们的家！”
战士们不用吩咐，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呼啦一下围了上去。这个接过老大娘肩上沉甸甸的包袱，那个抱起冻得小脸通红、直往母亲身后躲的孩子，还有的搀扶着眼神不太好的老人。“大娘，俺帮您拿！”“大叔，您慢点儿，这路滑！”“小弟弟，别怕，叔叔抱你上去！”一时间，岭上岭下，充满了军民之间热乎乎的招呼声和问候声。
秦啸岳正带着几个人修复被鬼子炮火炸塌的营房，看到这情景，把手里的大锤一扔，扯着大嗓门喊道：“都别愣着了！会木匠活的，跟我去帮老乡修房子！力气大的，去帮着扛木头！快着点儿！”
他这一嗓子，立刻得到了响应。战士们分成几拨，有的跟着秦啸岳去找木料、寻工具，帮着老乡修缮那些被鬼子撤退时放火烧毁或炸坏的房屋屋顶和门窗；有的则帮着老乡们寻找还能住人的空屋子，或者干脆就地取材，用木头、帆布搭起临时的窝棚，好歹能遮风避雪。
秦啸岳自己抢起斧头，跟几个战士一起，把一根粗大的房梁削平，累得满头大汗，棉袄后背都湿透了。他一边干一边对旁边忙着递钉子的老乡说：“老哥，先将就住着这棚子，等过两天，俺们把房顶给您修得结结实实的，保准比鬼子在的时候还牢靠！”
那老乡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哎，哎！多谢秦队长！多谢同志们！”
整个黑风岭，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虽然到处是战争留下的创伤，但一种重建家园的生气和希望，正在这冰天雪地里顽强地萌发。
然而，平静之下仍有暗流。鬼子的主力是被消灭了，但难保没有零星的散兵游勇藏在深山老林里，贼心不死。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就出事了。
小石头带着他的民兵小队，负责在岭子西边一带巡逻，警戒可能出现的残敌。走到一处背阴的山坳时，眼尖的铁柱突然拉了拉小石头的袖子，压低声音说：“石头哥，你看！那边……有动静！”
小石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眯眼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只见不远处一片枯树林子里，影影绰绰的有十几个穿着土黄色破军装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聚在一起，探头探脑，像是在商量什么。看那打扮和鬼祟的样子，肯定是被打散的鬼子兵！
“他娘的！还真是阴魂不散！”小石头低骂一声，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对方有十几个人，自己这边只有七八个民兵，硬拼肯定吃亏。他立刻对身边一个机灵的小伙子说：“狗剩，你腿脚最快，赶紧绕小路跑回岭上，向陈队长报告！就说西边山坳发现鬼子残兵，大概十来个，让他们派人来接应！”
“明白！”叫狗剩的小伙子一点头，猫着腰，像只兔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旁边的灌木丛，眨眼就没影了。
“铁柱，山娃，你们俩跟我来！其他人，分散开，找好掩体，听我命令！”小石头迅速下达指令。他深知，现在最重要的是拖住这帮鬼子，不让他们溜掉，更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去祸害刚刚返回家园的老乡。
他带着铁柱和山娃，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那股鬼子的侧后方。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正好可以利用。他们选了一处鬼子可能逃跑的必经之路，用工兵铲和双手，飞快地在看似平整的雪地里刨了几个浅坑，坑底插上削尖并用火烤硬了的木棍，上面小心翼翼地盖上枯树枝，再撒上一层浮雪，伪装得跟周围一模一样。
刚布置好，就听见那边传来鬼子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似乎是要行动了。果然，那十几个鬼子分成两拨，一拨往前摸，看样子是想去附近的村子抢点吃的，另一拨在原地警戒。
“打！”小石头看准时机，一声令下，举起陈青山送他的那支三八式步枪，瞄准一个像是小头目的鬼子，“啪勾”一声脆响，那鬼子应声倒地！
铁柱和山娃也同时开火，虽然枪法比不上主力部队的老兵，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还是让鬼子瞬间慌了神。
“八嘎！有埋伏！”鬼子怪叫着，慌忙趴下，胡乱朝这边开枪。
就在这时，前面那拨想去找村的鬼子，脚下“噗通”“噗通”几声，两个倒霉蛋直接栽进了伪装的雪坑里，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尖木棍刺穿了他们的脚掌和小腿！
剩下的鬼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伏兵，也不敢再往前冲，拖着伤兵就想往林子深处跑。
“想跑？没那么容易！”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他们侧翼响起。只见赵老根如同雪地里的猎豹，不知何时已经带着几个猎户队员堵在了他们的退路上！他手里端着一把老旧的猎枪，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那些惊慌失措的鬼子。
原来，赵老根不放心周边的清理工作，也带着人在这一带巡查，听到枪声立刻就赶了过来。
“根叔！”小石头惊喜地喊道。
赵老根冲他微微点头，随即把猎枪对准了想反抗的鬼子，用生硬的日语夹杂着东北话喝道：“放下枪！投降！死啦死啦地，不要！”
前后夹击，又失了先机，这股鬼子残兵彻底没了斗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知谁先带头，把枪扔在了雪地里，哆哆嗦嗦地举起了双手。
等陈青山带着援兵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战士们正在收缴武器，看押俘虏。小石头和赵老根站在一边，低声交流着刚才的情况。
老乡们闻讯也围了过来，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鬼子俘虏，一个个气得咬牙切齿。李大爷拄着拐棍，指着俘虏骂道：“你们这些天杀的东西！也有今天！抢俺们粮食，烧俺们房子的时候，那股子凶劲儿呢？！”
其他老乡也纷纷附和：“就是！打死他们！给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群情激愤，眼看场面有些失控。陈青山赶紧站到一块大石头上，高声对大家说：“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鬼子投降了，咱们要按照规矩来！这些俘虏，我们会依法处置！大家放心，血债一定血偿！但现在，咱们最重要的，是先把家安顿好，把地种上，把日子过起来！不能让这些杂碎，再影响了咱们过安生日子！”
他顿了顿，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老乡们，语气缓和了些：“大家刚回来，家里缺啥少啥，跟咱们队伍上说！咱们一起想办法！眼下最要紧的，是吃饱穿暖，把身子骨养好！”
听了陈青山的话，老乡们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们看着战士们忙碌的身影，看着被押走的俘虏，再看看身边劫后余生的亲人邻居，心里那份踏实感，终于一点点盖过了愤怒和恐惧。
“陈队长说得对！”李大爷抹了把眼泪，对周围的老乡们说，“咱们听队伍的！先把家收拾好！有咱们抗联在，天塌不下来！”
“对！听陈队长的！”乡亲们纷纷响应。
小石头看着眼前这军民一心、共渡难关的景象，看着陈青山沉着指挥的样子，看着赵老根默默守护的背影，再看着老乡们脸上重新燃起的希望，心里热乎乎的。他摸了摸肩上那支心爱的步枪，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更加努力，保护好这片刚刚迎来曙光的土地，保护好这些可亲可敬的乡亲们。
夜色渐渐笼罩了黑风岭，一些临时修缮的屋子和窝棚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虽然微弱，却顽强地驱散着黑暗。炊烟也袅袅升起，虽然可能只是稀薄的粥饭，却带着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气息。
这条布满战争创伤的归乡路，虽然艰难，但路的尽头，是重建的家园，是失而复得的安宁，是北境人民用不屈的意志和牺牲，一点点挣回来的，充满希望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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