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咎退下后,值房里恢复了寂静,但林闻轩的心湖却波澜骤起。
《红册》副本可能存世的消息,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看似稳固的权力基座。那本以朱砂录写、承载着无数权钱交易、牵连半个朝堂的隐秘账册,是他,也是所有榜上有名者共同的梦魇。梅知节倒台时,他亲眼看着正本在密室中焚毁,那冲天的火光曾带给他片刻的安全感。若真有副本……当初参与记录和保管的,除了梅知节和他,便只有那个沉默寡言、心如明镜的老账房——墨先生。墨先生在梅府抄家前便已失踪,生死不明。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墨痕】能力并未带来额外的感应,这消息目前还只是传言。但官场之上,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必须尽快弄清两件事:一是赵无咎透露此消息的真实目的,是示好,还是嫁祸?二是墨先生及其可能携带的《红册》副本的下落。
“林福。”他轻声唤道。
老仆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让我们在京城的人,(隐蔽地)查两个人。一个是文选司主事赵无咎的底细,尤其是他与宫内、以及已倒台的梅党残余有无关联。另一个,是寻找一个叫‘墨先生’的老人,可能带着一个幼孙,特征是……”他仔细回忆着墨先生的容貌细节,“左手有断掌纹,精于算术,沉默寡言。重点排查京城周边的寺庙、医馆、以及需要账房先生的店铺。”
“老奴明白。”林福低应一声,悄然退去。林闻轩在江安府经营数年,早已暗中培植了一些不为明面所知的势力,这是他埋下的另一重保障。
处理完这桩心病,林闻轩才开始翻阅今日待处理的公文。文选司的权柄,便在这一摞摞卷宗之中。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关于江东道按察副使一职出缺的推荐人选评议。卷宗里罗列了三位候选人的履历、考绩。
当他指尖触碰到“候选人甲”的评语时,【墨痕】传来一阵圆滑讨好的情绪,仿佛写字之人正对着上司谄媚微笑。触碰到“候选人乙”的评语,则是一股刻板拘谨之感。而碰到“候选人丙”……一股极淡的,却异常清晰的焦虑与不甘传来。
林闻轩心中一动,仔细看“候选人丙”的履历:寒门出身,进士及第,历任知县、知府,政绩考评皆为“卓异”,尤其在平息民变、整顿吏治方面颇有建树。但其评语中,却含糊地提到了“性情稍显刚直,恐不耐繁剧”。
他翻开附带的各方推荐信件。支持候选人甲的信件最多,言辞也最华丽,来自多位京中大佬;支持乙的次之;支持丙的,只有寥寥几封,且措辞谨慎。
【墨痕】在触碰那些支持甲的信件时,传来的多是各种算计、交易成功的得意;而触碰支持丙的寥寥信件时,感受到的则是无奈和惋惜。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候选人甲背景深厚,是各方势力平衡的结果;候选人丙能力最强,却因“不懂事”而被排挤。
这时,赵无咎又敲门进来,脸上带着谄笑:“大人,方才宫内传来消息,王公公那边……似乎很不高兴。您看这按察副使的缺……”他目光扫过林闻轩手中的卷宗,意有所指。
林闻轩瞬间明了。这候选人甲,恐怕就是王安那边属意的人。赵无咎此刻前来,既是施压,也是试探。
若顺从,便等于向宦官势力低头,他刚立起的威信瞬间崩塌,且从此被打上“阉党”标签。若强硬拒绝,则与王安的矛盾彻底公开化,寸步难行。
他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计较。他将卷宗合上,对赵无咎淡淡道:“此事关乎一方刑名监察,非同小可。三位候选人各有所长,还需仔细斟酌。暂且压后,容本官再详加考察。”
既不答应,也不明确拒绝,用的是“拖”字诀。
赵无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不敢再逼,只得躬身道:“大人谨慎,下官佩服。”
打发走赵无咎,林闻轩处理了几件日常公务,便到了午时。他并未回府,而是让林福将饭食送到值房。
刚用完饭,茶都未及喝一口,门外传来通报:“大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大人来访。”
林闻轩眉峰一挑。都察院的人?他与都察院素无往来,这位以铁面无私着称的李御史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快请。”
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穿着绯袍孔雀补服的三品大员迈步而入,正是李御史。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随从,腰间佩刀,气息沉稳,不像普通衙役。
“李大人光临,蓬荜生辉。”林闻轩起身相迎。
李御史拱手还礼,表情严肃,开门见山:“林郎中,本官冒昧来访,是为了一桩旧案,需向郎中核实一些情况。”
“旧案?”林闻轩心中警铃大作,面上不动声色,“李大人请讲。”
“是关于已故致仕阁老梅知节梅公的一笔账目。”李御史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林闻轩,“有人举报,梅公在江安巡抚任上时,曾有一笔二十万两的盐税银子,去向不明。当时,林郎中您正在江安府任上,深得梅公信任,不知可曾知晓此事?”
林闻轩的心脏猛地收缩。那二十万两银子,他何止知晓!其中十万两进了梅知节的私库,五万两由他经手打点了京中关节,剩余五万两,则成了他此次升迁的“活动经费”之一。这笔账,在已焚毁的《红册》正本上,记得清清楚楚!
李御史为何突然旧事重提?是掌握了新证据,还是听到了《红册》副本的风声,借此敲山震虎?
【墨痕】能力全力运转,他从李御史身上感受到的,是一股纯粹的、不带私心的探究与怀疑,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对贪腐的深恶痛绝。而那个冷峻随从身上,则传来一种猎犬般的敏锐和蓄势待发。
林闻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他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回忆之色:“二十万两盐税?下官在江安时,主要负责民刑政务,钱粮之事由藩司衙门直接对梅公负责,下官确实不曾与闻。不知举报者是何人?可有实证?”
他巧妙地将问题引向证据和举报人身份。
李御史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最终淡淡道:“举报者匿名,证据尚在查证。既然林郎中不知,那便罢了。若日后想起什么,还望及时告知都察院。”说完,便起身告辞,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送走李御史,林闻轩后背已渗出冷汗。他意识到,这吏部的重门之后,隐藏着无数双眼睛,无数个陷阱。王安的宦官势力、潜在的梅党余孽、虎视眈眈的都察院清流……而他手中,除了一个时灵时不灵的【墨痕】,便只有那本可能存在的《红册》副本作为潜在的护身符或催命符。
他走到窗边,看着吏部衙门内重重叠叠的院落和高墙,夕阳的余晖将阴影拉得极长。
这重门深似海。而他,才刚刚涉足浅滩,真正的惊涛骇浪,还在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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