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盒子半沉半浮，被几丛坚韧的水草缠在岩石根部，颜色深暗，几乎与黝黑的岩石融为一体。若不是陈渡准备推船入水时角度的变化，极难发现。
陈渡犹豫了一下，还是踩着冰冷的河水走了过去。河水没过他的小腿，刺骨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他拨开那些滑腻的水草，将木盒子捞了起来。
盒子不大，巴掌大小，是厚重的黑檀木，入手沉甸甸的，表面雕刻着一些模糊的、扭曲的水波纹路，边角包着已经发暗的铜皮，一把小巧的铜锁紧紧锁着盒盖，锁上也刻着类似的花纹。盒子密封得很好，在水里泡了不知多久，竟没有多少水渗进去。
他拿着盒子回到船上，递给阿青看。阿青接过盒子，手指摩挲着那些冰凉的水波刻痕，眼神微凝。“这盒子……不一般。像是装重要东西的。”
陈渡拿起那把从渡口石洞里找到的短柄铁斧，掂量了一下，用斧刃对准那把小铜锁，用力一磕。
“咔哒”一声脆响，铜锁应声而断。
陈渡掀开盒盖。里面没有进水，铺着一层已经变色的柔软丝绸，丝绸上，端端正正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坚韧的桑皮纸，边缘已经有些发毛。另一样，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木牌，颜色深褐，触手温润，像是被人长期摩挲，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字——“契”。
契？契约？
陈渡先拿起那张桑皮纸，小心地展开。纸上的字迹是用墨笔写的，工整而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立契人王振蛟（四海帮管事），今借回水湾水道，运送‘青货’十箱，自鹰嘴崖至西口集。沿途需回水湾确保水路畅通，无有阻滞。事成，付银五百两，以‘黑水符’为凭。若货损或延误，回水湾需以十倍偿之，或……以命相抵。空口无凭，立此为证。见证：河觋。”
下面盖着两个印记。一个是四海帮常见的蟠龙纹章，另一个，则是一个简洁的、如同三道水波纹的符号。
王振蛟！王管事！四海帮果然和回水湾有勾结！这所谓的“青货”是什么？需要如此隐秘运输，甚至立下这种带有血腥威胁的契约？而且，见证人竟然是河觋！
陈渡的心跳得厉害，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核心。他猛地抬头看向阿青。
阿青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她死死盯着那张契书，尤其是“青货”两个字，嘴唇微微颤抖。“青货……是黑话，指的是……私盐，或者……火药。”
私盐？火药？无论哪一种，都是足以杀头的大罪！四海帮竟然通过回水湾的水路运输如此禁忌之物！而河觋，那个看似超然物外、执掌河葬的巫觋，竟然是这桩交易的见证人！
陈渡又拿起那块写着“契”字的木牌。木牌背面，也刻着那个三道水波纹的符号，符号下面，还有一行极小的字：“契成之日，凭此牌，可向河觋提一要求，不违天道，不涉生死。”
可向河觋提一个要求？这木牌，更像是一种信物，一种……承诺？
为什么这样一份重要的契约和信物，会被装在水密盒子里，遗弃（或者隐藏）在这荒僻河段的岩石下？是交易完成了？还是中途出了变故？立契的王管事知道这东西丢了吗？河觋知道吗？
无数的疑问像河底的暗流，在陈渡心中汹涌碰撞。
阿青从他手中拿过那张契书，又仔细看了一遍，目光尤其在“以命相抵”和“见证：河觋”几个字上停留。她的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寒意。
“四海帮和回水湾，根本不是简单的对抗。”她声音低沉，“他们之间有交易，有勾结！王管事利用回水湾的水路运违禁的‘青货’，河觋则借此掌控四海帮的命脉，甚至可能……借此清除异己！”
陈渡想起那些被河葬的四海帮众，想起漂到渡口的回水湾村民尸体，想起河觋那深不可测的力量和冷酷的眼神。如果阿青的猜测是真的，那回水湾根本不是什么净土，而是一个更加黑暗和危险的漩涡！河觋也不是什么守护者，而是一个游走在生死边缘、与魔鬼做交易的操纵者！
那么，他们这两个意外闯入、知晓了部分真相的人，在河觋眼里，又算什么？是需要清除的麻烦，还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那个漂来的村民，他的死，是否也与这桩隐秘的交易有关？
陈渡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原本以为逃离了回水湾就暂时安全了，现在看来，他们可能陷入了一个更庞大、更危险的迷局之中。
“这东西……怎么办？”陈渡看着木盒里的契书和木牌。
阿青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带走。这是证据，也可能是……保命符。”
陈渡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东西牵扯到四海帮王管事和河觋，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希望它公之于众。握在手里，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作为谈判的筹码。
他将契书按照原样折叠好，连同那块“契”字木牌，一起放回黑檀木盒，盖上盒盖，小心地塞进怀里，和那个油布包放在一起。现在，他怀里揣着的，是两个足以引爆惊雷的秘密。
他拿起船桨，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阿青，又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和依旧咆哮的壶口。
“我们得尽快赶到西口集。”他说道。只有到了相对人多眼杂的镇集，他们才能暂时摆脱这种无处不在的追杀和窥视，才能想办法弄清楚这些秘密，才能……活下去。
他用力划动船桨，小船离开了这片给予他们短暂庇护、却又带来了更深恐惧的河湾，重新汇入浑黄湍急的主河道。
这一次，船行得更加沉重。不仅因为体力消耗，更因为心里揣着的那两份沉甸甸的、不知是福是祸的秘密。
河水无言，奔流不息。
陈渡划着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岸。阿青靠在船头，闭着眼睛，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思考。
在经过一处水流稍缓的河段时，陈渡看到右岸的浅滩上，有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正蹲在水边，似乎在清洗着什么渔具。那身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老渔夫。
陈渡没有在意，正准备划过去。
那老渔夫却忽然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布满皱纹、被河风吹得黝黑的脸。他的目光，隔着几十步的河面，精准地落在了陈渡和他们的小船上。
那目光，很平静，甚至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浑浊。
但不知为何，陈渡却觉得那目光像针一样，在他脸上，尤其是他揣着盒子的胸口位置，停留了过于长久的一瞬。
老渔夫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船从眼前划过，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清洗他的渔网，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间的扫视。
小船顺流而下，将那老渔夫远远甩在身后。
陈渡的心却莫名地揪紧了一下。
是错觉吗？
还是……他们从一开始，就从未真正逃离过某些眼睛的注视？
他用力划动船桨，只想更快一点，再快一点。
西口集，似乎成了茫茫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的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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