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了两日。
天气放晴,日头毒辣地照在浑黄的河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两岸的山势逐渐平缓,露出大片被开垦过的坡地和零散的村落。河上的船只也多了起来,大多是运货的舢板或打渔的小舟,船工们赤着黝黑的脊背,喊着粗粝的号子,与回水湾那片死寂的水域截然不同。
陈渡的心却并未因此放松。怀里的黑檀木盒和油布包像两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坐立难安。阿青的伤势恢复得很慢,低烧反复,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靠在船头,只有偶尔掠过水鸟或看到岸边特殊的地标时,才会勉强睁开眼,低声确认一下方位。
“快到了。”这天下午,阿青望着前方河道出现的一个巨大拐弯,声音虚弱但肯定,“拐过那个弯,就是西口集的水域。”
陈渡精神一振,用力划动船桨。小船加速,驶向那个仿佛分隔了两个世界的河湾。
拐过弯,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河道在此处变得异常宽阔,水势也平缓了许多。对岸,一片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屋舍依水而建,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无数的桅杆如同枯萎的树林,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码头。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腐烂的味道、人畜的汗臭,以及一种喧嚣的、躁动的活力。
这就是西口集。一个扼守水陆要冲,鱼龙混杂的巨大镇集。
陈渡将船划向一个看起来稍显偏僻、停泊着不少破旧渔船的简易码头。码头上人来人往,扛包的苦力、叫卖的小贩、巡查的税吏、还有挎着刀、眼神凶狠的帮闲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混乱而真实的市井图。
他搀扶着阿青踏上摇晃的跳板,踩上坚实的土地。连日的水上漂泊让他的双腿有些发软,而阿青更是几乎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
码头上的人对他们投来或好奇或漠然的一瞥。两个衣衫褴褛、满身风尘、其中一个还明显带着伤的外乡人,在这里并不算太稀奇。
“先找个地方落脚。”陈渡低声对阿青说。他们需要休息,需要治伤,更需要弄清楚这里的形势。
他们沿着码头旁一条污水横流、充斥着各种气味的狭窄街道往里走。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房或木板房,开着各种店铺:渔具店、杂货铺、简陋的饭馆,还有门口挂着暧昧红灯笼的暗娼馆。
走了没多远,一家门脸破旧、招牌上写着“悦来”二字的小客栈出现在眼前。客栈门口蹲着个抽旱烟的老头,眯着眼打量着过往行人。
陈渡扶着阿青走过去。“老伯,还有空房吗?”
老头吐出一口辛辣的烟雾,浑浊的眼睛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尤其在阿青苍白的脸上和肩膀上停留了一下。“通铺一晚五个铜子,单间二十。”
“要个单间。”陈渡从怀里摸出几个仅剩的、皱巴巴的铜钱递过去。这些钱还是之前从那些死掉的水匪身上搜刮来的。
老头接过钱,掂量了一下,也没多问,从腰间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扔给陈渡,“二楼最里头那间。热水自己下楼打。”
房间比回水湾的筏屋好不了多少,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桌,一把歪腿的椅子。窗户对着后面另一排更破败的房屋,光线昏暗。但至少,有了四面墙和一个屋顶。
陈渡将阿青扶到床上躺下,她的额头又有些发烫。他下楼打来热水,给她擦拭了一下脸和手,又喂她喝了点水。
“你躺着别动,我出去弄点吃的,再看看有没有郎中。”陈渡叮嘱道。
阿青虚弱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陈渡将房门从外面带上,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客栈大堂里没什么人,只有那个抽旱烟的老头还蹲在门口。
他走出客栈,融入外面嘈杂的街道。他需要尽快熟悉这里。西口集是四海帮势力范围内的重镇,王管事很可能就在这里。他们必须万分小心。
他在街上慢慢走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两旁的店铺和行人。他发现,这里的许多店铺门口,都挂着一个不起眼的、用铁丝弯成的蟠龙标记,和契书上四海帮的印章一模一样。一些挎着刀、神色倨傲的汉子在街上巡逻,行人见到他们都下意识地避让。
四海帮对这里的控制,比想象中更严密。
他找到一个卖烧饼的小摊,买了几个干硬的烧饼。又向摊主打听哪里能找到看外伤的郎中。
摊主是个干瘦的中年人,一边麻利地收钱,一边压低声音说:“郎中?街尾有个‘陈一手’,手艺还行,就是贵点。不过……”他顿了顿,瞥了一眼陈渡,“外乡人?小心点,别惹到那些带蟠龙标记的爷。”
陈渡道了谢,拿着烧饼往回走。心里更加沉重。
回到客栈房间,阿青还睡着,呼吸有些急促。陈渡将烧饼放在桌上,自己拿起一个,味同嚼蜡地啃着。
他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往外看。对面的屋顶上,几只野猫在打架。更远处,可以看到码头的一角,船只依旧繁忙。
他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在码头那片桅杆的森林边缘,一条中等大小的货船正在卸货。几个苦力正从船舱里抬出一个个沉重的、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木箱。监工的是一个穿着绸衫、戴着瓜皮帽的瘦高个男人,正拿着账簿核对。
这本身没什么稀奇。
但陈渡注意到,在那条货船的船头下方,水线附近,有一个不太起眼的、新划上去的标记——三道简洁的水波纹。
和契书上河觋的印记,一模一样!
回水湾的船?还是……与回水湾有关的货?
陈渡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紧紧盯着那条船和那个瘦高个监工。
就在这时,那监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朝着客栈这个方向扫了过来。
陈渡立刻缩回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怦怦直跳。
是巧合?还是被发现了?
他等了片刻,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那条货船还在卸货,瘦高个监工已经低下头,继续核对账簿,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随意张望。
陈渡不敢再看,退回房间中央,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西口集,果然是个龙潭虎穴。他们刚到这里,似乎就被无形的网罩住了。
他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阿青,又摸了摸怀里那两样要命的东西。
在这里,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而那张契书和那块木牌,究竟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此刻,谁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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