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里弥漫着陈年尘土和霉菌混合的气味,光线从墙壁的裂缝和屋顶的破洞漏进来,在布满蛛网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陈渡将阿青安顿在角落里相对干燥的草堆上,她依旧昏迷着,但呼吸比昨夜平稳了许多,陈一手的药似乎真的吊住了她的命。
陈渡自己却毫无睡意。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外面的任何声响。西口集白日的喧嚣隔着一段距离传来,模糊不清,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老默的话在他心里反复回响——“还一个老朋友的债”。
哪个老朋友?父亲吗?
父亲陈老汉,一个沉默寡言的渡亡人,一生与运河、与死亡打交道。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认识一个叫老默的船工,更别说有什么需要以命相抵的“债”。父亲的世界很简单,接活,渡亡,拿钱,养家。他像运河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沉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直到生命的终点。
如果不是父亲,那会是谁?老默看起来年纪比父亲还大,他在运河上跑船的时候,父亲可能还是个学徒。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交集?
陈渡的思绪又飘到了怀里那两样东西上。油布包里的地图和记录,黑檀木盒里的契书和木牌。这两样东西,像两把钥匙,似乎能打开通往某个巨大秘密的门,但门后是生路还是绝境,他完全不知道。
时间在焦虑和等待中缓慢流逝。日头渐渐升高,破屋里的温度也升了起来,变得闷热。阿青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额头上又渗出细密的汗珠。陈渡用老默留下的水,蘸湿了布条,小心地擦拭她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
接近正午时分,外面隐约传来了喧哗声,似乎有很多人在跑动,还有粗鲁的呵斥和盘问声。搜捕开始了。陈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腰后的短柄铁斧,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喧哗声在破屋附近徘徊了一阵,似乎有人踢翻了外面的什么杂物,骂骂咧咧了几句,然后渐渐远去了。
陈渡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老默直到天色再次擦黑时才出现。他像昨天一样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闪身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瓦罐和一个布包。
“外面风声紧,四海帮的人像疯狗一样到处搜。”老默将瓦罐和布包放下,里面是还温热的稀粥和几个窝头。“吃点东西。你妹子怎么样?”
“还在睡,烧好像退了些。”陈渡接过食物,低声问道,“老默,你白天说的‘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认识我爹?”
老默蹲在地上,拿出旱烟袋,却没有点着,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昏暗中,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你爹……是陈石头吧?”老默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渡浑身一震!陈石头,是他父亲很少对外人提起的本名!大多数人都只叫他“陈师傅”或者“老陈”!
“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老默苦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磨砂纸,“三十多年前,我和你爹,还有另外两个兄弟,一起在运河上跑船,也给一些不方便露面的主顾‘搭把手’……那时候,年轻,胆子大,什么都敢干。”
陈渡惊呆了。他从未想过,那个沉默寡言、一生恪守渡亡人规矩的父亲,年轻时竟然也干过这种刀头舔血的营生!
“后来呢?”他忍不住追问。
“后来……”老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悔恨,“接了一趟大活,帮一个南边的商人运一批‘紧俏货’去北边。路上……出了岔子。遇到了剿匪的水师,场面乱了套……为了保住那批货,我们……我们不得不丢下了一个受了重伤、跑不动的兄弟……”
老默说到这里,停顿了很长时间,破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那个兄弟……姓孟,叫孟长河。他……他没能撑过去。”老默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爹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他觉得是他这个带头的没护住兄弟。事后分钱,他把自己那份大半都偷偷塞给了孟长河的寡母和孩子,然后……就金盆洗手,回去继承了祖业,当了他的渡亡人。他说,沾了兄弟的血的钱,他拿着烫手,以后只赚死人的干净钱。”
陈渡听着这段尘封的往事,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而激烈的父亲。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段经历,父亲留给他的印象,永远是那个在昏暗油灯下,沉默而专注地擦拭桃木楔的身影。
“那……这跟你帮我们有什么关系?”陈渡不解。
老默抬起头,昏暗中,他的眼睛闪着复杂的光。“孟长河临死前,拉着我和你爹的手,说他不怪我们,只求我们以后……若能碰到他的家人,照拂一二。他家里,还有个刚会走路的娃……”
陈渡的心猛地一跳,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浮上心头。“难道阿青她……”
“我不确定。”老默打断他,摇了摇头,“那女娃子的来历,我看不透。但她身上那股劲儿,那股子狠劲和韧劲,还有她受的枪伤……都让我想起长河兄弟。而且,她似乎对河葬……对这条河,有种不一般的反应。”
老默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长河的后人。但这债,压在我心里几十年了。看到你们被四海帮和河觋盯上,看到你们走投无路,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就当是,替我,也替你那已经走了的爹,还一点良心债吧。”
破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陈渡消化着这惊人的信息,看着昏迷中的阿青,心情复杂无比。如果阿青真是那位孟长河的后人,那他们之间的相遇,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你们必须尽快离开西口集。”老默打破了沉默,语气坚决,“王管事不会善罢甘休。河觋那边……我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今晚子时,码头东头第三个废弃的泊位,有一条小货船会悄悄离港,船老大是我过命的老兄弟。你们搭那条船走,往南,去江淮府,那边四海帮的势力弱一些。”
“那你呢?”陈渡问。
“我?”老默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我一个老棺材瓤子,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他将一个写着地址的纸条塞给陈渡:“到了江淮府,如果走投无路,可以去这个地方找一个姓苏的老板,就说是我老默让你们去的。”
交代完这一切,老默不再多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陈渡握着那张带着老默体温的纸条,看着地上那份简单的食物,又看了看依旧昏迷的阿青。
父亲的过往,老默的债,阿青神秘的身世,四海帮与河觋的阴谋……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因为这条沉默而汹涌的大河,纠缠在了一起。
子时,码头东头。
他们能顺利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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