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雷雨过后，洛阳城洗尽尘埃，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然而，在帝国最隐秘的角落，“天工阁”附属的试验场内，那股混合着硫磺、硝石与焦煳气息的独特味道，却愈发浓重，如同笼罩在研发之路上的不散阴云。
那一声确凿无疑的爆炸，曾给参与“火药”研制的所有人带来短暂的狂喜与希望。厚赏之下，工匠们干劲十足，以为找到了通往“雷霆之力”的捷径。然而，现实很快给予了无情的打击。
成功的配方与工艺似乎充满了不确定性。即便严格按照上次成功的记录——同样的物料来源、同样的提纯步骤、同样的“75：10：15”比例、同样的颗粒化处理、甚至同样型号的厚壁陶罐——重复试验时，结果却大相径庭。有时只是剧烈燃烧，有时爆炸威力骤减，更有一次，引信燃尽后，陶罐竟毫无动静，成了“哑炮”，待胆战心惊的工匠上前查看时，却又突然爆炸，幸得距离较远，只受了些惊吓和轻伤。
“陛下，此物…此物似有灵性，性情难以捉摸啊！”负责具体操作的老匠人王胡子，脸上带着烟火熏燎的痕迹，跪在苻坚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小的们已是万分小心，不敢有丝毫差错，可…可它就是不听使唤！”
苻坚看着眼前疲惫不堪、眼神中带着恐惧的工匠们，心中了然。他知道问题所在：物料的纯度波动、颗粒大小的均匀度、混合的充分程度、甚至是空气中的湿度，都可能影响火药的性能。在这个缺乏精密仪器和标准化生产的时代，想要稳定复现爆炸效果，难如登天。初次的成功，或许掺杂了太多的偶然与运气。
“天工阁”的异常动静和持续消耗的珍贵物料，尤其是硝石和硫磺，终究引起了一些朝臣的注意。这一次，不再仅仅是私下的流言蜚语。
在一次例行朝会上，一位以耿直敢言着称的御史大夫出列，手持玉笏，面色严肃：“陛下，臣闻宫中近来有司，耗费巨万，于禁苑之内行‘炉火之事’，所为何物，语焉不详。值此边疆不宁、国库吃紧之际，臣恳请陛下，明示其用，若为无关国计民生之虚耗，当立即停止，以安众心，以节国用！”
此言一出，几位保守派官员纷纷附和。他们的质疑并非完全出于恶意，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担忧和对资源消耗的不解。毕竟，在他们看来，有这些钱粮，不如多造强弓硬弩，多备粮草马匹。
太子苻宏立于御阶之下，眉头微蹙。他深知火药研发的机密与重要性，但也感受到来自朝堂的压力。他看向御座上的父皇。
苻坚面色平静，心中却念头飞转。他不能透露火药的秘密，但也不能让质疑发酵。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爱卿所虑，朕已知之。然，朕所为之事，关乎社稷未来，非一时一地之得失可衡量。具体情由，涉及军国机密，不便详述。所用钱粮，皆出自朕之内帑与格物院专项拨款，未曾占用国库正项。”
他目光扫过众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亦需非常之投入。众卿各司其职，边境防务、内政治理，皆不可松懈。至于朕之所为，时机一到，自见分晓。”
皇帝以“军国机密”和“内帑支付”将质疑挡了回去，但殿中弥漫的那股疑虑气氛，却并未完全消散。
朝堂上的风波给苻坚敲响了警钟。他知道，若不能尽快取得更稳定、更具说服力的进展，来自内部的阻力只会越来越大。
他再次亲临“天工阁”，没有责备工匠，而是与他们一同复盘每一次失败。他意识到，追求威力的爆炸是下一步的目标，当前首要解决的，是稳定性和安全性。
“暂停所有爆炸试验。”苻坚下令，“集中全力，解决三个问题：一，如何稳定获取高纯度硝石与硫磺；二，如何确保混合均匀与颗粒一致；三，如何设计更安全、可靠的引信。”
研究重心随之调整。工匠们不再冒险进行危险的爆炸测试，而是转向更基础、更枯燥的工艺改进。他们搭建了专门的棚屋用于硝石的提纯，通过多次溶解、过滤、结晶，尽力提高纯度；他们改进了硫磺的升华装置，收集更纯净的硫磺华；他们制作了不同孔径的筛网，试图控制木炭和混合药粒的粒度。
引信的改进更是费尽心思。从浸油麻线到包裹薄纸的药捻，再到尝试不同粗细和密实度，力求燃烧速度稳定，不易受潮。每一次小小的改进，都需要反复的燃烧测试和记录。
进展缓慢，甚至有些沉闷。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有日复一日的研磨、筛选、称重、记录。一些原本怀着激动心情参与的工匠，开始感到枯燥和迷茫。苻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情绪，他增加了对基础工艺改进的赏格，并时常前来巡视，肯定他们每一项微小的进步。
数月时间在反复的试验与调整中悄然流逝。试验场内堆积了厚厚的记录簿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配比、工艺参数和测试结果。
效果是显着的。虽然威力巨大的爆炸仍未稳定复现，但他们初步建立了一套相对规范的物料提纯流程，混合药物的均匀性和一致性得到了提升，新设计的药捻引信燃烧时间误差缩小到了可接受的范围。最重要的是，安全性大大提高，再未发生严重的意外事故。
这一晚，苻坚翻阅着影狼送来的最新简报，其中提到，由于基础工作的扎实推进，关于“陛下沉迷炼丹”的流言渐渐平息，朝臣们的注意力重新被边境日益紧张的局势和内部新政的推行所吸引。
他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的繁星。火药的研究，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初时的兴奋过后，是漫长而曲折的探索。他深知，距离制造出真正可用于实战的火器，还有极其漫长的路要走。或许在他有生之年，都未必能看到它改变战争模式的那一天。
但是，那初次的爆炸声，已经证明了方向是正确的。这簇来自异世的星火，虽然微弱，虽然摇曳不定，却并未熄灭。它在这千年前帝国的深处，默默地积累着力量，等待着厚积薄发的那一天。大秦的未来，或许就将因这今日看似微不足道的坚持，而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苻坚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前路如何坎坷，这条路，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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