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征大军如同一条疲惫的巨蟒,在初冬的寒风中,沿着官道艰难地向北蠕动。
越往北行,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愈发浓重。
原本还算平整的官道上,开始出现逃难百姓遗落的杂物,偶尔还能看到倒毙路旁、无人收殓的尸骸,被寒鸦野狗啃食得面目全非。
路旁的村庄,十室九空,残垣断壁上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劫难。
军中原本还有些许离京时的亢奋,此刻已被这满目疮痍的景象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抑和对未知前路的恐惧。
将领们脸色凝重,士卒们沉默前行,只有马蹄声、车轮声和脚步声,在荒凉的原野上单调地回响。
马凤骑在马上,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将沿途的惨状一一收入眼底。
他的心,也随着这北上的路途,一点点沉入冰窖。
这些被毁的村落,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让他对青龙县、对平安村的担忧,达到了顶点。
终于,大军进入了青龙县境内。
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最悍勇的老兵,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曾经还算繁华的青龙县境内,如今已是一片焦土。
大片大片的农田被践踏荒废,村庄化为废墟,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焦糊味和隐约的血腥气。
路边开始出现更多辽军士卒的遗体,他们穿着残破的号衣,以各种挣扎的姿态倒在逃亡的路上,显然是在城破后溃败时被柔然骑兵追杀所致。
“加快速度!斥候前出十里,警惕敌军游骑!”龙武卫大将军的吼声在队伍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大军的气氛更加紧绷。
马凤攥着缰绳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记忆中熟悉的方向。
平安村,就在青龙县城西北三十里处。
他找了个借口,向负责文书的主簿告假片刻,言称需要勘察附近地形,核对舆图。
主簿对这个沉默寡言、似乎只会埋头文书工作的“娃娃参军”并无太多防备,挥挥手便同意了。
马凤催动坐骑,离开大队,沿着一条记忆中的小路,向着平安村的方向疾驰而去。
寒风扑面,如同刀子般刮过,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
越靠近平安村,他的心就越发往下沉。
沿途所见,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甚至更加惨烈。
显然,柔然骑兵并未放过这个不算起眼的边塞村落。
终于,那片熟悉的矮山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
然而,山脚下那片本该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村落,此刻却只剩下……
断壁残垣。
焦黑的木梁歪斜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土坯墙大多坍塌,只剩下些许残骸。
村口的歪脖子老柳树被拦腰砍断,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曾经平整的打谷场,如今布满了杂乱的马蹄印和早已变成黑褐色的血污。
空气中,那股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马凤勒住马缰,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他怔怔地看着那片废墟,脑海中浮现的,是离开时村民们站在村口,带着担忧与期盼送别他和爷爷的场景;
是李三叔憨厚地笑着,拍着胸脯保证会看好牛羊田产的模样;
是那些曾经欺负过他、后来又接纳了他的村童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被战火彻底摧毁的废墟。
他缓缓下马,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那片曾经被称为“家”的焦土。
靴子踩在碎砖烂瓦和灰烬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走过曾经牛家大院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圈被烧得乌黑的墙基。
他仿佛能看到爷爷牛天扬在院中指导他练枪的身影,能听到自己挥汗如雨的喘息声。
他走到村中那口老井旁,井台塌了一半,井水浑浊不堪,漂浮着不知名的污物。
他站在村子中央,环顾四周。
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如同无数冤魂在无声地哭泣。
没有尸体。
或许是被幸存者掩埋了,或许……是被野狗拖走,或是焚毁在大火之中。
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悲痛,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开来!
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小手死死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
柔然!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血泪的诅咒,被他死死刻在心间!
就在他沉浸在无边的悲愤中时,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从不远处一处半塌的土墙后传来。
马凤猛地警醒,收敛起外泄的情绪,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他悄无声息地循着声音摸了过去。
只见土墙后,一个穿着破烂棉袄、满面尘灰的汉子,正蜷缩在那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那汉子看起来三四十岁年纪,身材粗壮,只是此刻显得无比狼狈和脆弱。
马凤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
他试探着,低声唤了一句:“李三叔?”
那汉子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回过头来!
正是李三!
只是他比之前苍老憔悴了太多,脸上多了几道血口子,眼神浑浊,充满了血丝和绝望。
当他看清站在面前,虽然长高了些,但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轮廓的马凤时,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猛地瞪大,仿佛见到了鬼一般!
“是,是凤哥儿?”李三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是我,李三叔。”马凤快步上前,扶住因为激动而有些站不稳的李三,声音低沉,“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呢?”
李三看到熟人,尤其是看到当年被他视若子侄的凤哥儿,压抑了许久的悲痛终于决堤。
他紧紧抓住马凤的手臂,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没了……都没了啊凤哥儿!柔然狗贼……他们突然就又来了,见人就杀,见屋就烧……王老汉一家……赵四媳妇和孩子……都……都死在村口了!我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逃进了山里……可,可等我再回来……村子就……就这样了……”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声音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无助。
“牛老爷子呢?他……”李三忽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道。
“爷爷没事,他在京城。”马凤沉声道,拍了拍李三粗糙的手背,试图给予一丝安慰,“三叔,活着就好。只要人还在,村子……总有一天能重建起来。”
“重建?”李三惨然一笑,看着周围的废墟,眼中是死灰般的绝望,“拿什么重建?人都死绝了……”
“不,还有人活着。”马凤的目光扫过废墟,语气坚定得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像三叔你一样,一定还有其他人活下来,散落在各处。我们需要把他们找回来。”
他扶着李三坐下,从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水囊和干粮递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心痛。
“三叔,如今朝廷大军已到,正在前方扎营。我要随军作战,剿灭柔然,为乡亲们报仇!”马凤看着李三,眼神灼灼,“但我需要帮手。三叔,你可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像你一样逃出来的乡亲?或者,其他被打散的官兵?”
李三咽下嘴里的干粮,抹了把眼泪,眼神中重新燃起一丝光芒:“官兵都被杀散了,那些柔然的骑兵凶的很,见人就杀,鹰嘴峡的守军也都没了,当官的死的死逃的逃……唉……我们逃进山里后,陆陆续续又遇到了十几个逃出来的乡亲,还有几十个逃命的官兵,如今都躲在北面鹰嘴峡附近的山洞里,缺衣少食,伤病交加……凤哥儿,你,你现在是官军了?你能救救他们吗?”
鹰嘴峡!
马凤心中一动,那是他们边军的营寨所在地,怎么也被攻破了!
不过现如今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我能!”马凤斩钉截铁地说道,“三叔,你带我去找他们!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溃兵和难民,你们是我马凤的兵!是我们重建家园,向柔然讨还血债的第一批兄弟!”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决然力量。
李三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坚定、语气沉稳的少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鲜卑人面前智勇双全的“小疯子”,又仿佛看到了某种更强大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浑浊的眼中,终于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好!凤哥儿!三叔听你的!我带你去!”李三用力点头。
马凤扶李三上马,自己则牵着缰绳,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生养他、如今却已化为焦土的故地。
废墟在暮色中沉默着,如同巨大的墓碑。
但他的眼中,已没有了泪水,只剩下如同寒铁般的冰冷与决绝。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带走的,是刻骨的仇恨与悲痛。
留下的,是涅盘重生的种子,与矢志复仇的誓言。
他翻身上马,带着李三,向着鹰嘴峡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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