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下的首战告捷，如同在凤字营这潭新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那支仓促成军、曾被京营同僚暗中讥讽为“乌合之众”的队伍，经此一役，悄然完成了第一次蜕变。
营地里不再是死气沉沉的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兴奋与强烈归属感的躁动。
士兵们擦拭着染血的兵器，整理着缴获的皮甲和弯刀，相互吹嘘着自己在刚才战斗中的“勇猛”，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营地中央那顶不起眼的小帐，以及帐前屹立的身影。
马凤没有沉浸在初胜的喜悦中。
他深知，击退两百骑兵的骚扰，对于整个朔风城的战局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柔然主力未损，攻城之势依旧凶猛。他这支孤悬城外的偏师，处境依然危险。
“都尉，清点完毕。”李三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此战，我军轻伤五人，无人阵亡！缴获完好战马十一匹，弯刀三十七把，皮甲二十副，弓箭若干。鞑子丢下了四十三具尸体，伤者被他们拖回去了。”
以零阵亡的代价，换取如此战果，对于一支新军而言，堪称奇迹。
连一向沉稳的李三，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马凤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多少得色，目光扫过正在忙碌的士兵，沉声道：“受伤的弟兄好生照料。缴获的战马，优先配给神箭队中脚程快的弟兄，充作斥候。兵甲入库，登记造册，战后按功勋分配。”
“是！”李三应道，随即又有些犹豫，“都尉，那些鞑子的首级……”
按辽军惯例，斩获敌首是可以记功请赏的。
马凤略一沉吟，摇了摇头：“暂且不必割取。堆积起来，置于营前显眼处。”
李三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向柔然人示威，更是要激励自家士气！
他心中暗赞都尉心思缜密，连忙下去安排。
赵铁柱则带着几个老兄弟，围着那十一匹缴获的战马啧啧称奇，尤其是马凤一箭射杀的那名千夫长的坐骑，是一匹颇为神骏的草原良驹。
“都尉，这马……”赵铁柱搓着手，眼巴巴地看着马凤。
“你挑一匹代步，其余充公。”马凤澹澹道，“传令下去，抓紧时间休整，进食饮水。柔然人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之机。”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柔然人再次派出了部队。
这次不再是单纯的骑兵，而是步骑混合，约五百人，摆出了攻击阵型，显然是想一举拔掉凤字营这颗钉子。
然而，吃过亏的柔然人谨慎了许多，不再贸然冲锋，而是试图依靠兵力优势，稳步推进，压缩凤字营的活动空间。
“结阵！防御！”马凤的命令简洁有力。
有了之前的胜利打底，凤字营的士兵们虽然依旧紧张，但动作却快了许多，圆阵再次结成，长矛如林，指向步步逼近的敌人。
马凤没有再次施展他那惊世骇俗的超远距离狙杀。
那样的箭术对精神和体力消耗巨大，不可能频繁使用。
他像一头潜伏的猎豹，冷静地观察着战场。
当柔然军队进入一百步的有效射程时，他猛地挥手：“神箭队，三轮齐射，覆盖敌军前排刀盾手！”
“嗡——！”
三十支利箭离弦而起，划出致命的弧线，落入柔然阵中。
虽然不如之前狙杀那般精准，但覆盖性的打击依旧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前排举盾的柔然士兵顿时倒下了七八个。
“前进二十步！长矛手准备！”马凤再次下令。
整个圆阵如同一个缓慢移动的刺猬，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向前压迫。
这种主动的、带有挑衅意味的推进，让试图稳步进攻的柔然人有些措手不及。
“弓箭手还击！”柔然阵中的指挥官大声呼喝。
零星的箭矢从柔然阵中飞出，但大多被凤字营前排的盾牌和长矛格挡开，造成的伤害有限。
凤字营的神箭队则在移动中继续保持着精准的点射，不断削弱着对方的指挥节点和敢于冒头的弓手。
双方的距离在拉近。
八十步，五十步……
柔然指挥官显然受不了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尤其是对方兵力远少于己方。
他咆哮着下令步兵冲锋，试图依靠人数优势冲垮凤字营的圆阵。
“稳住！长矛，顶——”赵铁柱声若洪钟，站在阵列最前方，如同一根定海神针。
然而，就在柔然步兵嚎叫着冲近到三十步左右时，马凤眼中寒光一闪，突然改变了战术。
“圆阵散开！两翼分队，左右包抄！神箭队自由散射，压制敌军后方！”
命令一出，凤字营的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即在李三和赵铁柱的带领下，毫不犹豫地执行！
经过首战的磨合，他们对马凤的命令产生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严密的圆阵瞬间如同花朵绽放般散开，分成左右两股，如同螃蟹的两只钳子，灵活地向冲锋的柔然步兵侧翼迂回过去！
这一下变阵极其突然！
正在埋头冲锋的柔然步兵，猛然发现前方的“刺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从两侧包抄过来的敌军，阵型顿时大乱！
他们的指挥官还在阵后，命令一时无法有效传达。
前排的士兵想停下脚步转向，后排的士兵却还在惯性地前冲，整个进攻队列瞬间挤作一团，陷入了极大的混乱。
“杀！”
李三和赵铁柱几乎同时发出怒吼，率领着各自的分队，如同两把尖刀，狠狠捅进了柔然军混乱的侧肋！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凤字营的士兵们虽然训练不足，但此刻士气正盛，又占据了绝对的地利和阵型优势，一个个如同猛虎下山，将多日来对柔然的仇恨尽数倾泻在刀矛之上。
而柔然军则完全陷入了被动，首尾不能相顾，侧翼被攻击，阵型大乱，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马凤依旧站在原先的位置，手中的硬弓不时响起，每一箭射出，必有一名试图重新组织队伍的柔然十夫长或百夫长应声倒地。
他就像战场上的幽灵，精准地掐灭着柔然人任何一点反击的火苗。
战斗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不到一刻钟，这支五百人的柔然步骑混合部队便彻底崩溃，丢下近百具尸体和更多的伤员，狼狈逃窜。那少量骑兵见势不妙，早已率先拨马逃走。
“赢了！我们又赢了！”
凤字营的阵地上，再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士兵们挥舞着染血的兵器，脸上洋溢着激动和自豪。连续两次以少胜多，击退强敌，让他们彻底相信，跟随这位年轻的都尉，真的可以活下去，真的可以打胜仗！
这一次，缴获更加丰富。
除了兵甲，还有一些随身的干粮和银钱。
马凤依旧冷静，下令打扫战场，救治己方伤员——这次有十几人受了轻伤，两人伤势较重，但无人阵亡——并将缴获的物资统一分配。
连续两场干净利落的胜利，凤字营不仅缴获了物资，更收获了无比的信心和凝聚力。那面“凤”字营旗，在士兵们眼中，已然成为了胜利和希望的象征。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开。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那些被打散后躲藏在朔风城周边山区、坞堡里的边军溃兵和本地义勇。他们原本对朝廷援军不抱希望，尤其是听说来的只是一支由娃娃都尉带领的新营。
但凤字营连续两场以弱胜强的战绩，让他们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从第二天下午开始，便陆陆续续有零星的溃兵和青壮前来投奔。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带饥色，但眼神中燃烧着对柔然的仇恨和求生的渴望。
“将军！收下我们吧！我们要杀鞑子，给死去的乡亲报仇！”
“马都尉！俺们是朔风营的，营寨被打散了，郭将军还在城里，俺们愿意跟着您干！”
李三负责接待和甄别这些人。
他按照马凤的吩咐，重点考察其身份背景和心性，宁缺母滥。
与此同时，几批以行商、猎户甚至流民身份为掩护的精干人员，也悄然抵达了凤字营。
他们是刘顺平暗中培养的力量，以及接到马凤密信后，从各地赶来的神箭宗外围弟子和旧部。
这些人的到来，极大地增强了凤字营的骨干力量，尤其是在斥候、侦察和小组作战方面。
马凤来者不拒，但并非照单全收。
他将新投靠的人员打散，与原有的老兄弟混编，由李三、赵铁柱以及新提拔的几名可靠骨干担任队正、伙长，加紧整训。
他将神箭宗弟子和原有的老射手进一步整合，扩充了神箭队的规模，并开始传授一些简单的合击技巧和战场隐蔽术。
短短三四天时间，凤字营如同滚雪球一般，迅速从五百余人膨胀至近八百人！
虽然队伍依旧显得臃肿，装备也还是以缴获和自带为主，但核心骨架已经搭建起来，士气高昂，求战心切。
马凤不再仅仅满足于固守营寨，被动防御。
他开始主动出击。
他利用扩充后的斥候队，将侦查范围扩大至方圆二十里，牢牢掌握着柔然军队的调动情况。
他亲自带领精锐小队，昼伏夜出，如同幽灵般袭击柔然的巡逻队、后勤小队，焚毁其搜集来的草料，刺杀其落单的军官。
他的战术灵活多变，时而声东击西，时而设伏围点打援，将游击之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柔然人被他骚扰得不胜其烦，派兵清剿，却总被他借助地形巧妙避开，或者反而落入他预设的陷阱，损兵折将。
“神箭将军”马凤的名声，不再局限于朔风城头和凤字营内部。
它如同荒野上的星火，在北疆溃兵、边民以及甚至部分柔然军中悄然流传开来。
有人说他身高八尺，力能扛鼎，箭术通神，百步穿杨。
有人说他用兵如鬼，神出鬼没，麾下士卒个个都能以一当十。
还有传言，说他其实是某位隐退边军老将的后人，身负血海深仇，此番出世，便是要杀尽胡虏，重整河山。
种种传言，为马凤披上了一层神秘而强大的色彩。
越来越多的失散边军和热血青壮，想方设法地朝着朔风城外那座飘扬着“凤”字旗的小山丘汇聚。
站在营寨的高处，望着下方熙熙攘攘、正在加紧操练的近八百儿郎，马凤的目光深沉如夜。
他知道，名声鹊起固然是好事，可以吸引更多力量，但也意味着自己和他这支队伍，已经彻底暴露在柔然主力的视野之中，再无退路。
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
掌心因连日拉弓而磨出的水泡已经破裂，结成了一层薄薄的茧。
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他要的，不仅仅是解朔风城之围，不仅仅是在这北疆立足。
他要让这“凤”字旗，成为插在柔然人心头的一根尖刺，成为重塑这破碎边关的一柄铁锤！
而这一切，都需要更多的胜利，更需要……在即将到来的血战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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