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喜悦如同黎明前的薄雾,阳光一照,便消散无踪。
那根脆弱的、连接着所有人的共同脉搏,在第三天清晨,被一把冰冷的铁钳掐断了。
停水,停电。
整栋楼瞬间哑了。
电梯停摆,冰箱里的食物开始散发出腐败的预兆,手机电量一格格往下掉,如同沙漏里最后的生命。
最致命的是水,冲厕、洗漱、饮用,人类文明最基础的体面,被釜底抽薪。
楼下唯一的水龙头被锁死,租户们只能拿出所有盆盆罐罐,在屋檐下排着队,接那断断续续滴落的、混着铁锈味的雨水。
马三爷就蹲在自家紧闭的铁门前,一口一口地抽着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甚至不看那些排队接水的人,仿佛他们是另一片时空里的鬼魂,与他无关。
他的冷漠,比三天前的铁锤更伤人。
“他妈的,够绝!”王强一脚踹在楼梯的铁栏杆上,震得灰尘簌簌下落。
陈景明没说话,他拉着王强,两人像幽灵一样在楼里穿梭,悄悄勘察着每一条暴露在外的管线。
他们最终在后巷那个臭气熏天的化粪池旁,找到了那根埋在半截土里、锈迹斑斑的总水阀。
阀门上,一道崭新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焊疤刺痛了陈景明的眼睛。
他们想用蛮力拧开,却发现整个阀门已经被焊死,纹丝不动。
“咔嚓。”
陈景明拿出手机,对着那道狰狞的焊疤拍下了照片。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立刻将图片上传到了“原件计划”的加密云盘,附上了一句简短的说明。
远在北京的李娟,几乎是秒回。
她的效率高得惊人,迅速通过学校的数据库,调取了上海市的市政管网规划图。
经过比对,她立刻确认,这处总阀属于公共供水管线的末端分支,私自切断并焊死,已涉嫌违法阻断居民基本生活设施,严重时可构成危害公共安全罪。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动手。
一篇名为《关于部分老旧社区生存权保障的法律困境与紧急申诉——以上海浦东某城中村为例》的文书在她手下飞速成型。
她巧妙地将租户们的困境包装成一个紧急的法学实践课题,绕过了繁琐的个人申诉流程,直接提交给了与学院有合作关系的高校公益法律援助中心。
她深知,单个租户的声音是微弱的,但“高校课题”四个字,足以让这件事的分量瞬间不同。
邮件发出的半小时后,中心一位资深律师回电,表示将立即组建律师团,介入此事。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法律的介入需要时间,而楼里的老人和孩子,一分钟也等不下去。
陈景明开始了他的“战时动员”。
他让学护理的小芳挨家挨户敲门,用最温柔也最坚决的态度,统计出所有特殊需求家庭:三楼的独居王大爷,有高血压,每天需要准时服药;五楼的李嫂,孩子刚满半岁,还在哺乳期,每天要消耗大量热水;还有几个常年上夜班、靠闹钟续命的年轻人。
一份详尽的名单,像一张急救地图,铺在了陈景明面前。
当晚,王强的破旧面包车再次如幽灵般驶入巷口。
他没惊动任何人,和两个工友连夜从一个刚拆完的商业项目工地上,悄悄运来了一批淘汰的太阳能板和十几组沉重的工业蓄电池。
“白天放天台充电,晚上接个逆变器,手机充电、烧个开水、亮个灯,够了。”王强抹了把脸上的汗,言简意赅。
他甚至没提这批“废品”是他花了两千块钱从仓库保管员手里买下来的。
他手把手教几个年轻力壮的租户如何连接线路,如何搭建这个简易的供电装置。
黑暗的楼道里,第一次有了光。
虽然只是几盏昏黄的节能灯,却像火种一样点亮了人们眼中熄灭的希望。
就在这时,一个快递员摸黑找到了陈景明,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箱子,寄件人一栏,只写着一个字:刀。
陈景明认得,是老刀。
那个在黄土坬村,为“原件计划”服务器默默守护了数月的男人。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废旧霓虹灯管和几个变压器,附着一张纸条,上面是老刀遒劲的字迹:“亮着,就是活着。”
陈景明笑了。
他挑出一根红色的灯管,在王强的帮助下,把它接在蓄电池上,挂在了二楼楼道中央。
当那团柔和而温暖的红光亮起时,整栋楼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许久的掌声。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妈妈抱着,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微热的灯罩,用稚嫩的声音轻声说:“妈妈,我家也有光了。”
事情的转机,来自另一条隐秘的线。
陈景明没有忘记马三爷头顶那个【被剥夺者遗恨】的标签。
他通过孙建国,联系到了一位当年马三爷儿子所涉p2p平台的幸存投资人。
电话那头,是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马三安啊……我记得他,”男人叹了口气,“他儿子是那家公司的理财经理,自己也投了快两百万进去,都是他家拆迁老宅的钱。平台爆雷那天,他跪在大厅求那些老板延期兑付,说他儿子要被逼债的逼死了。结果呢,被两个保安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没过一个礼拜,他儿子就从楼上跳了下去……他不是恶霸,他就是个被伤透了心,又不知道该去恨谁的可怜人。”
挂掉电话,陈景明久久没有说话。
当晚,他独自一人来到马三爷家门口。
门依旧紧闭,里面死气沉沉。
他没有敲门,只是轻轻地将一盒降压药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那是他托小芳从社区卫生站,用自己的医保卡帮马三爷代购的。
药盒下,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你病倒了,他们真会给你送医院?”
第二天清晨,陈景明再去看时,药盒和纸条都不见了。
中午十二点,当租户们几乎耗尽了所有储备水时,楼道里的水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一股细细的水流,重新从水龙头里涌了出来。
总阀的焊疤还在,但旁边一个备用的小阀门,被人悄悄打开了。
断水危机解除的第三天,街道办的调解会终于召开。
会议室里,长条桌两边,一边是几个面无表情的社区干部,另一边,是陈景明和几个租户代表。
一份打印好的《自愿撤离协议》被推到他们面前,旁边附带着承诺:只要签字,每户可以拿到一千元的“人道主义”补助。
“这是我们最大的诚意了。”一位干部清了清嗓子说。
陈景明没有去看那份协议,他只是按下了手机的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雨声和风声后,一个男人带着哭腔的、支离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响起:“喂,哥……能不能借我点钱……小莉要生了,我……我叫不到车……”
录音戛然而止。
“这是我们那位邻居,在妻子羊水破裂的那个雨夜,跪在积水里打的电话。”陈景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请问,这是我们‘自愿’的吗?”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会议室角落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一闪,李娟的脸出现在视频会议中。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共享了屏幕。
“各位领导好,我是本次事件的公益法律援助律师代表。”她的声音冷静而专业,“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发布的指导案例78号,对于未进行妥善安置的强制腾退行为,应认定为程序违法。我这里整理了近三年来,全国范围内27件类似案例的司法判例,其中26件均支持了居民的合法居住权与获得依法补偿安置的权利。”
冰冷的数据和清晰的判例,像一堵无形的墙,压得对面的干部们喘不过气。
会议不欢而散。
在走出街道办大门时,一个刚才在会上始终沉默的年轻公务员快步追上陈景明,趁人不注意,飞快地塞给他一个U盘。
“这栋楼的实际规划用途,内部文件上写的仍然是住宅用地,”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所谓的‘危房腾退’,只是某些人想绕过正规征收程序,提前清人,好把这块地包装成‘净地’,去套取另一项城市更新项目的补贴。你们小心。”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消失在人流中。
陈景明攥紧了那枚小小的U盘,掌心滚烫。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王强的住处,将里面的证据刻录复制,然后把最重要的那份原件,小心翼翼地藏进了一台老式半导体收音机的电池夹层中。
他把收音机交给了前来碰头的小芳。
“小芳,这个东西比我们的命都重要。你把它带回医院,锁在你的储物柜里,任何人都不要给。”
当晚,黑夜如期而至。
两个鬼祟的身影撬开了陈景明合租屋的房门,他们拿着手电筒疯狂翻找,目标明确。
然而,他们刚一踏入客厅,两侧的房门猛地被踹开,王强和两名手持钢管的工友如猛虎般扑了上来,瞬间将两人死死按在地上。
“你们……你们等着!你们斗不过系统的!”被按住的黄毛混混撂下狠话。
陈景明从阴影里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一笑:“我们不是在斗系统,我们是在逼它露出本来的面目。”
尖锐的警笛声划破夜空,警察带走了盗贼。
房间里一片狼藉,但最重要的东西安然无恙。
陈景明坐在那张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桌前,在笔记本上,缓缓写下了一行新字:“补丁的意义,不是修房子,是让人有资格住下去。”
深夜,他再次登上天台,启动了脑海中的标签系统,凝视着脚下这片沉睡的城中村。
万家灯火如星点般在黑暗中摇曳,每一盏微弱的光背后,都浮现出细微的情绪波动:焦虑、希望、疲惫、倔强……它们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涌动的潮汐。
忽然,一道从未有过的金色脉络,仿佛从遥远的黄土坬村方向延伸而来,跨越千山万水,贯穿南北,最终连接到了他此刻站立的位置。
那脉络中,流淌着故乡麦田的气息。
他取出那台小小的录音机,录下了此刻天台上的风声、楼下隐约传来的婴儿啼哭、远处货运火车驶过的鸣笛……他将这段录音命名为:《原件之声·第四辑》。
按下保存键的瞬间,一个模糊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似乎是十年后的某个冬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博物馆展厅里,一个戴眼镜的小女孩,指着墙上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对身边的人说:“看,这是我爸爸他们。那时候,他们守住了一盏灯。”
他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
他收起录音机,转身看着那台藏着U盘的老旧收音机,它正静静地躺在桌上。
这枚小小的芯片,像一颗被悄悄埋下的种子,也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雷。
他知道,天亮之后,当它被呈上某张办公桌时,一场远比砸门和断水更为剧烈的风暴,将无可避免地席卷这片土地。
而他们所有人,都已身在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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