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的降临,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迅猛,也都要安静。
没有警笛呼啸,没有大批人马的进驻。
第三天清晨,只有两辆牌照普通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街道,停在了街道办事处的门口。
几个穿着白衬衫、神情肃穆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径直上楼,亮出了印着国徽的证件。
区纪委联合调查组。
这八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整栋大楼的权力空气中炸开。
一个小时内,关于“阳光里”拆迁项目的所有文件被当场封存,相关负责人被带走谈话,整个项目被勒令全面冻结。
消息像长了脚的野草,瞬间蔓延到了城中村的每个角落。
租户们先是惊愕,继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马三爷没有欢呼。
那天下午,他被叫去问了三个小时的话。
回来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拖得更长。
他一言不发,走到自家门口,从门上摘下了那块刺眼的“腾退办”木牌,像丢弃一件沾满晦气的垃圾一样,远远扔进了巷口的垃圾桶。
又过了两天,陈景明合租屋的门被轻轻敲响。
门口站着马三爷,手里拎着两袋沉甸甸的东西,一袋米,一袋面。
他不敢看陈景明的眼睛,浑浊的目光落在自己磨得发白的布鞋上,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那个报告的事……别再写了……我都认。”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彻底缴械投降后的疲惫。
陈景明看着他,也看着那两袋米面,沉默了片刻,没有伸手去接。
“马师傅,”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我们需要的不是这个。今晚七点,楼顶天台,我们开个住户大会,你也来吧。”
马三爷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和不解。
“你不用道歉,也不用认罪,”陈景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来,做个见证人——向所有人证明,这里不是什么危房,是我们的家。”
那一晚的天台,挤满了人。
没有桌椅,大家或站或坐,围成一圈。
王强拉来的那盏霓虹灯管在中央散发着柔和的红光,映着每一张或期待、或忐忑的脸。
陈景明把马三爷请到了圈子中央。
老人捏着衣角,手抖得厉害。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三楼的王大爷,五楼抱着孩子的李嫂,还有许多他曾冷眼相待的面孔。
那些目光里没有憎恨,只有等待。
“那份……那份危房认定报告……是假的。”马三爷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是……是那家叫‘宏远’的拆迁外包公司搞的鬼。他们买通了鉴定机构的人,把楼体结构的小毛病,写成了‘随时可能坍塌’。他们跟上头报的是一个虚高的面积,想用这栋楼当幌子,多骗一笔拆迁补偿款……我……我都知道。”
说完这番话,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人出声指责。
长久的寂静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鼓起了掌,接着,掌声稀稀拉拉地响了起来,最终连成一片。
趁着这股凝聚起来的人气,陈景明拿出了他联合远在北京的李娟,连夜赶制出的方案——一份名为《“阳光里”安居公约》的草案。
“驱赶我们的人走了,但问题还在。”陈景明高声说,“我们不能永远指望别人来救,从今天起,我们自己管自己!”
公约内容简单而直接:所有住户自愿联署,共同推选出五名代表组成“住户自治委员会”;共同商议并设定租金上限,抵制恶意涨租;每户每月缴纳十元钱,成立公共维修基金;王强的施工队负责技术支持,所有账目通过一个二维码,接入“原件计划”的后台系统,任何人随时可以扫码查看,收支透明。
“我同意!”一个平日里最爱抱怨的租客第一个举起了手。
“算我一个!”
“这个办法好!”
提议一出,应者云集。
王强更是当场拍着胸脯,带着两个工友,自告奋勇成了第一届“义务维修队”。
他们不仅连夜检修了整栋楼老化的电路,加固了几处松动的楼梯扶手,还利用工地上捡来的废弃钢材和防水布,在楼下那片唯一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带着雨棚的小广场。
一度死寂的巷子,重新活了过来。
第二天,就有人把自家腌的酸菜送到了王强的维修队;傍晚,几个大妈自发拿着扫帚,把楼道和新搭的小广场打扫得干干净净。
空气中,再次飘散起久违的、混杂着饭菜香和人声的烟火气。
小芳也没有闲着。
她拿着那份详尽的住户名单,成功说服了自己实习的社区医院,将“阳光里”作为首个“流动健康驿站”的试点。
一张手写的义诊通知被贴在了楼下最显眼的公告栏上。
通知末尾,小芳特意用红笔加了一句:“每周三下午,风雨无阻。血压高了有人管,心里闷了也可以说。”
第一个义诊日下午,那个小小的雨棚广场下,竟然来了三十多个人。
量血压、测血糖的没几个,更多的人只是围着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小姑娘,七嘴八舌地倾诉着。
一位以拾荒为生的独居老人,拉着小芳的手,说着说着就哭了:“姑娘,我在这住了十几年,你是第一个问我晚上吃不吃得饱的人。”
那天晚上,小芳在自己的实习日记本上,郑重写下一行字:医病先见人,救人先立魂。
改变的涟漪,甚至荡漾到了千里之外的象牙塔。
李娟将这次的“安居公约”模式,整理成了一篇题为《城市边缘群体自组织管理的实践与可行性报告》,作为社会学课程的结题成果提交。
她的导师看后大为赞赏,认为这是一个极具价值的基层治理创新样本,破格将其推荐发表在了一份面向高层的学术内参上。
谁也没想到,半个月后,这份内参被送到了教育部一位司长的案头。
那位司长在报告页边空白处,用红笔批示了八个字:“基层创新,值得重视。”
消息通过导师隐晦地传了回来,几家嗅觉敏锐的媒体开始试图联系采访。
陈景明婉拒了所有露脸的请求,只同意提供一些处理过的录音素材。
有记者在电话里不解地问:“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站出来?这对你个人未来发展很有好处。”
陈景明对着电话,轻声笑了笑:“因为在这里,我们都不是一个人在活。”
夏至当晚,一场完全由住户自发组织的“屋顶纳凉会”如期举行。
孩子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五颜六色的塑料彩带,挂在晾衣绳之间。
老人们从家里搬出小板凳,摆上切好的西瓜和自家泡的凉茶。
王强弄来一台老旧的录音机,陈景明按下了播放键,雄浑的《我的祖国》旋律流淌在闷热的都市夜空中。
当唱到“朋友来了有好酒”时,一个身影端着一个土陶酒壶,默默地走上了天台。
是马三爷。
他一言不发,走到人群中,用几个玻璃杯,给陈景明、王强和几个住户代表,挨个倒了一杯浑浊但醇香的米酒。
没人说话,没人举杯,只有晚风吹过斑驳的烂墙皮,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故乡麦田的涛声。
陈景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抬头望向那轮被高楼切割得不再圆满的月亮,脑海中的标签系统悄然启动。
这一次,那些熟悉的“房奴”、“沪漂”、“985废物”标签没有出现。
所有人的头顶,无论是租户,还是那个端着酒壶沉默站立的马三爷,都缓缓浮现出三个金色的、前所未见的大字:
【在场者】
凌晨三点,夜色最浓。
一封匿名的加密邮件,悄无声息地推送到了市住建局信息中心的公共信箱。
附件里,是那枚U盘中所有的证据链,以及一份详尽的《“阳光里”安居公约》实践范本。
邮件末尾,依旧是那行熟悉的小字:“信号不会瞎,只要还有人愿意听。”
与此同时,在另一栋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一位刚结束通宵加班的金融实习生,第三次点开了那个名为“原件计划”的简陋主页。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点击了注册,在留言区敲下了一行字:“我在深圳白石洲城中村,我也想试试。”
而在千里之外的“阳光里”,陈景明正坐在桌前,将一段新的录音存入云端,标题是:《播种者日记·第三章》。
窗外,一轮明月悬于楼宇的缝隙之间,像一枚被强行嵌进水泥森林里的、金色的麦穗。
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所有故事都已尘埃落定。
只有陈景明桌上的那台老旧收音机,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像是遥远地方传来的信号,终于艰难地穿透了钢筋水泥的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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