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的秋老虎刚过,一场连阴雨就缠上了辽西。货运站的铁皮房漏着雨,滴答滴答砸在搪瓷盆里,混着柴油和烟卷的味道,呛得人嗓子发紧。陈师傅蹲在门槛上,手指摩挲着解放牌卡车的车钥匙,钥匙链上挂着的平安扣是女儿绣的,红绳磨得发毛,边缘起了球。“陈哥,这活你到底接不接?运费给你加到八千,比跑三趟沈阳都多。”老板刘胖子叼着烟,肥肉堆起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烟灰掉在油乎乎的夹克上,他抬手一掸,留下块黑印。
陈师傅没吭声,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烟,用打火机点了三次才燃。火苗在雨幕里颤了颤,照亮他眼角的细纹——五十出头的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是这两年熬的。女儿上高三,学费杂费一堆,老婆风湿性关节炎犯了,炕都下不来,家里的担子全压在他这台老解放上。可刘胖子说的这趟活,终点是黑沟深处的一个林场,要拉满满一车粮食过去。
“黑沟那地方,你也敢让我去?”陈师傅吸了口烟,烟味呛得他咳嗽两声。货运站里的老伙计都知道,黑沟是辽西的禁地。抗战时候,小鬼子在那儿屠过村,整个沟里的人没剩下一个活口,后来成了乱葬岗,埋的人多了,连野草都长得比别处黑。地图上根本没标这个地方,只有跑过私活的老司机才知道路,而且没人敢在夜里走,更别说这种暴雨天。
“富贵险中求嘛。”刘胖子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那林场是老主顾,山里头断粮快半个月了,急等着这批粮救命。再说了,八千块,够你给嫂子抓两副好药,给丫头凑够下学期学费了。”他拍了拍陈师傅的肩膀,“我知道你顾虑啥,可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哪还有啥鬼神?顶多就是路难点,你老陈的技术,还怕这个?”
陈师傅捏着烟的手指泛白。他跑了二十多年长途,啥险路没走过?大兴安岭的雪窝子,长白山的盘山路,连野狼都跟过他的车。可黑沟不一样,那地方的邪性是刻在老辈人骨子里的。前两年,有个年轻司机不信邪,夜里拉着建材进黑沟,结果车翻在沟里,人没了,车斗里的钢筋全弯成了麻花,像是被啥东西拧过。
“陈哥,听我一句劝,别去。”旁边正在补轮胎的老周插了话,他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我姥爷就是黑沟边上的,他说那沟里一到阴雨天,就有哭喊声,还有人听见过小鬼子的军靴声。那不是路,是鬼门关。”老周抹了把脸上的油污,“钱是好东西,可命更金贵。”
陈师傅心里乱得像团麻。他想起早上出门时,女儿趴在门框上,小声说“爸,路上小心”,想起老婆躺在床上,疼得直哼哼,却还催他“别耽误干活”。八千块,确实是笔救命钱。他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烟蒂在泥水里泡成一团黑渣。“货啥时候装?”
刘胖子眼睛一亮,“现在就装,林场那边催得紧。我给你备了雨布、麻绳,还有两箱面包矿泉水,路上吃。”他顿了顿,又塞过来一瓶烧刀子,“冷了就抿两口,壮壮胆。”陈师傅接过酒,瓶身冰凉,贴在手心却没半点暖意。
下午四点,雨下得更密了。陈师傅的老解放停在货运站的空地上,车斗里堆得满满当当的面粉和大米,用蓝色的雨布盖得严严实实,麻绳捆了一道又一道。他绕着车转了两圈,检查轮胎和刹车,又把女儿绣的平安扣攥在手里,默念了两句“菩萨保佑”。老周站在一旁,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真要去?不再想想?”
“想啥?家里等着钱用呢。”陈师傅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拉开车门坐进去,驾驶室里一股熟悉的味道——烟味、机油味,还有老婆缝的座套散发的皂角香。他拧动车钥匙,发动机“突突突”响了半天,才勉强发动起来,声音像个哮喘的老头。仪表盘上的油量指针指在满格,水温表慢慢往上爬,他打开雨刮器,橡胶条在玻璃上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难听声响。
车子驶出货运站,沿着国道往西北方向开。雨越下越大,砸在车顶和挡风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拍打。陈师傅打开大灯,两道昏黄的光柱射进雨幕,却只能照到几米远的地方。路边的白杨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树枝扭曲着,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开了大约两个小时,国道渐渐变成了土路,路面坑坑洼洼,车子颠簸得厉害,车斗里的粮食袋发出“沙沙”的响动。陈师傅打开收音机,信号差得离谱,全是刺啦刺啦的杂音,偶尔冒出几句戏曲唱词,又很快被杂音淹没。他关掉收音机,驾驶室里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和雨声。
天色越来越暗,像是泼了墨的布。陈师傅摸出刘胖子给的烧刀子,拧开盖子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都暖了几分。他想起二十年前,刚当司机那会儿,跟着师傅跑夜路,师傅告诉他,跑长途的人,要敬山敬水敬路神,遇到荒郊野岭,多鸣喇叭少停车,别捡路边的东西,别搭陌生的人。那时候他还年轻,不信这些,现在却觉得每一句都是金玉良言。
又开了一个小时,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路口立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的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黑沟”两个字。陈师傅的心脏猛地一跳,脚下下意识地踩了踩刹车。木牌旁边的树桩上,刻着很多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是有人用刀划的,又像是自然形成的,透着股子诡异。
他深吸一口气,换挡,打方向盘,车子缓缓驶入岔路口。刚进沟,路面就变得泥泞不堪,车轮压上去,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像是在嚼什么东西。两侧的山壁越来越近,把天空挤成一条窄缝,雨水顺着山壁流下来,在地上汇成小溪,溪水浑浊,泛着淡淡的红褐色,像是掺了血。
沟里的树长得格外密,全是些歪脖子树,树枝上挂着湿漉漉的藤蔓,垂下来像人的头发。风穿过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女人的哭声,又像是男人的哀嚎。陈师傅的头皮开始发麻,他打开雾灯,视线稍微好了一点,却看见路边的泥地里,露出半截白骨,像是人的胳膊,手指指向车子行驶的方向。
“别自己吓自己,是动物骨头。”陈师傅喃喃自语,又抿了一口烧刀子。可那骨头的形状太像人了,指节分明,指甲盖的痕迹都还在。他不敢再看,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路面。车子继续往前开,泥地越来越软,车轮陷进去的深度也越来越大,每走一步都格外吃力。
突然,车子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紧接着就不动了。陈师傅心里一紧,踩下油门,发动机发出“嗷嗷”的嘶吼,车轮在泥地里疯狂转动,溅起的泥水打在车身上,留下一道道黑印,可车子就是纹丝不动。他尝试着倒车,还是没用,后轮像是被大地牢牢咬住了,怎么都拔不出来。
“妈的。”陈师傅骂了一句,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刚下车,冰冷的雨水就浇透了他的外套,顺着脖子往下流,冻得他打了个寒颤。他走到车后,蹲下身子查看,后轮陷进了一个半米深的泥坑,泥坑边缘很整齐,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倒像是有人特意挖的。
他从车斗里拿出备用的木板和千斤顶,打算把车轮垫起来。刚把千斤顶放在车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喊,声音很轻,被雨声盖着,若有若无。陈师傅停下手里的活,竖起耳朵听,可那声音又消失了,只剩下风声和雨声。
“幻听了。”他摇摇头,继续干活。千斤顶慢慢把车身顶起来,他正要往车轮底下塞木板,那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更清晰了,是很多人的哭声,男女老少都有,混杂在一起,透着绝望和痛苦。他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歪脖子树和浑浊的溪水,什么都没有。
陈师傅的心跳开始加快,他感觉头皮发麻,后脖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想起老周说的话,想起那些关于黑沟的传说。他不敢再耽误,赶紧把木板塞进去,刚要松开千斤顶,就听见哭声里夹杂着几句生硬的日语,像是在呵斥什么。“八嘎呀路!快点!”“不许哭!”
这下他确定不是幻听了。他猛地站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雨幕里,隐约出现了一些人影,就在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站在泥地里。他们的身影很模糊,像是被雨水泡化了一样,看不清楚模样,只能看出衣衫褴褛,身形消瘦。
“谁?谁在那儿?”陈师傅喊了一声,声音在雨幕里显得格外单薄。那些人影动了起来,慢慢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他们的动作很缓慢,像是提不起力气,脚步踩在泥地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陈师傅的手开始发抖,他摸向驾驶室的方向,那里有他防身用的扳手。
人影越来越近,陈师傅终于看清了他们的模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穿着破烂的粗布衣裳,衣裳上沾满了泥和暗红色的污渍,有的地方还破了洞,露出骨瘦如柴的身体。他们的脸很白,不是正常人的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惨白,眼睛深陷下去,黑洞洞的,看不到瞳孔。
“给口吃的吧……”一个老太太走在最前面,她的头发花白,乱蓬蓬的粘在脸上,嘴唇干裂出血,伸出的手瘦得只剩下骨头,手指关节突出,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哀求。
“给口吃的……我们快饿死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口,声音参差不齐,却都带着同样的哀求。他们围着陈师傅,形成一个圈,伸出手,朝着他的方向,像是要抓住什么。陈师傅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他这才明白,这些不是人,是黑沟里的冤魂,是当年被小鬼子屠杀的村民。
他想起小时候听老辈人说,饿死的鬼最可怜,也最执着,他们临死前的执念就是一口吃的。这些人,当年就是在这儿被活活饿死、杀死的,他们的魂魄被困在黑沟里,永远都在寻找食物。
“别……别过来……”陈师傅的声音发颤,他一步步往后退,后背撞到了卡车的车厢,退无可退。那些冤魂慢慢靠近,离他最近的是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脸上沾着泥,眼睛黑洞洞的,伸出小手,“叔叔,我饿……给我个馒头吧……”
陈师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感觉呼吸困难,浑身冰冷。他不是不想给,是不敢给。老辈人说,给饿死鬼东西吃,会被他们缠上,永远都摆脱不了。他猛地推开面前的小男孩,转身就往沟外跑。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脚下的泥地又滑又软,他跑一步摔一跤,身上沾满了泥和水。身后的哭喊声和哀求声紧紧跟着他,不远不近,像是就在耳边。“给口吃的……”“别跑……”“我们饿……”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出黑沟,跑出这个鬼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重,肺里像是要炸开,呼吸越来越困难。雨还在下,风还在刮,周围的景物越来越熟悉——歪脖子树,浑浊的溪水,还有路边那半截白骨,他竟然又跑回了刚才陷车的地方。
“不可能!”陈师傅嘶吼着,继续往前跑。可不管他怎么跑,跑多久,最后都会回到陷车的位置。那些冤魂的身影始终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哭喊声和哀求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感觉到他们呼出的冰冷气息,吹在他的后脖颈上。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小了。陈师傅已经跑不动了,他瘫坐在泥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身后的哭喊声和哀求声慢慢消失了,那些冤魂的身影也渐渐淡了,融入了晨雾里。他抬起头,看见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黑沟里,驱散了一些寒意。
他挣扎着站起来,环顾四周。他还在陷车的泥坑边,一步都没离开过。他的老解放还停在原地,车斗里的粮食袋依旧堆得满满当当,雨布被风吹开了一个角,露出里面雪白的面粉。他踉踉跄跄地走到车旁,拉开车门坐进去,驾驶室里一片狼藉,他的外套和帽子扔在副驾驶座上,都湿透了。
他发动车子,试了试,车轮还是陷在泥坑里。他叹了口气,打算等天亮后联系救援。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车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他推开车门,爬上驾驶室顶部,掀开雨布一看,瞬间僵住了。
车斗里的粮食袋旁边,散落着几片破碎的旧粗布衣裳。衣裳是灰色的,布料粗糙,上面布满了补丁,还有很多暗红色的弹孔,边缘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白。衣裳很轻,很薄,拿在手里像是一捏就碎。他认出这种布料,是抗战时期老百姓常穿的粗麻布,现在早就没人穿了。
陈师傅的手开始发抖,他拿起一片衣裳,指尖触到布料上的弹孔,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脏。他想起昨晚那些冤魂,想起他们身上穿的破烂衣裳,想起他们哀求的眼神。这些衣裳,是他们留下的。
他蹲在车斗里,看着那些衣裳,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心疼。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命,却死在了侵略者的刀枪下,连一口饱饭都没吃上,魂魄被困在这黑沟里,日复一日地寻找食物。
天亮后,救援的车子来了。是刘胖子派来的,带着拖车和几个工人。工人们看到车斗里的旧衣裳,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陈哥,这是啥?”一个年轻工人问。陈师傅没说话,把衣裳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进一个塑料袋里。
车子被拖出泥坑后,陈师傅没有继续往林场送粮,而是让救援车把他送回了货运站。刘胖子看到他空着手回来,脸立刻沉了下来,“陈哥,你咋回事?粮呢?”“粮在车里,你自己找人送吧。”陈师傅的声音很沙哑,“这活我不干了,运费我也不要了。”
他把那些旧衣裳带回了家,找了块干净的布包好,埋在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他还买了些馒头和包子,放在坟前,又烧了些纸钱。“吃点吧,都吃点吧。”他蹲在坟前,说了一下午的话,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
从那以后,陈师傅再也没跑过长途,就在货运站找了个修理的活,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有人问他黑沟的事,他总是摇摇头,不说一句话。只是每到阴雨天,他都会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默默抽烟,眼神里带着淡淡的忧伤。
有一次,女儿问他,“爸,你埋在槐树下的是啥呀?”陈师傅摸了摸女儿的头,笑了笑,“是一些可怜人的念想。”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追问。
又过了几年,黑沟被开发成了红色旅游景区,建了纪念馆,纪念那些被屠杀的村民。陈师傅特意去了一趟,站在纪念馆的照片前,他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白发的老太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还有那些衣衫褴褛的村民。照片下面的文字写着:一九四三年,日军在此屠杀村民三百余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黑沟惨案”。
陈师傅站在照片前,泪流满面。他想起那个暴雨的夜晚,想起那些伸过来的手,想起那些哀求的声音。他知道,那些冤魂终于可以安息了。
离开纪念馆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陈师傅撑起伞,慢慢往山下走。走到山脚,他看见一个卖馒头的小摊,买了几个馒头,放在路边的石头上。“吃点吧,热乎乎的。”他轻声说。
雨幕里,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人影,他们站在不远处,朝着他鞠躬,然后慢慢消失在雨里。陈师傅笑了笑,转身离开。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些缠绕他的恐惧和梦魇,终于彻底消失了。
只是有时候,在梦里,他还会回到那个暴雨的夜晚,回到黑沟。不过这一次,他不再害怕,而是拿出车斗里的粮食,分给那些饥肠辘辘的冤魂。他们吃得很开心,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列位看官,这故事讲到这儿就完了。或许你会说,这都是编的,哪有什么冤魂?可陈师傅知道,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些旧衣裳,那些弹孔,还有那些哀求的声音,都深深印在他的心里。他常说,人活一辈子,要懂得敬畏,敬畏生命,敬畏历史,更要敬畏那些为了我们今天的生活,付出生命的先烈。
如今的黑沟,早已不是当年的鬼壑,成了缅怀先烈的地方。每当有人问起当年的事,景区的讲解员都会说起一个卡车司机的故事,说他在暴雨夜遇到了冤魂,却用善良化解了恐惧。只是没人知道,那个卡车司机,就是陈师傅。而那些带弹孔的旧衣裳,还埋在他家的老槐树下,守着一方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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