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进诏狱时,贺标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从前,忠国公和天临帝都教导他,被关进诏狱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
他也曾对此坚信不疑。
可今日诏狱里关着的,是他的昔日旧友,是他在朝中最信任的人。
毕安初入仕时,幸得郭备将他引荐给天临帝。
天临帝见他人品贵重,为人正直,亲自任命毕安为东宫正四品少詹事。
那时贺标刚开始接触朝政,遇到不能解决的难题,总爱缠着毕安问东问西。
“殿下为何总来找臣,而不是去请教詹事大人?他比臣年长,阅历又丰富。”一日,毕安问道。
其实毕安很在意自己的出身。
那时,他是朝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商贾出身的进士。
天临帝看好他,不代表朝中其他人也看好他。
光是东宫内,就有不少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贺标摆弄着手中的紫毫笔,挑去笔尖上的浮毛,满不在乎地说:“一个糟老头子而已,懂得再多,也只是些咬文嚼字的旧知识。”
“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你虽然阅历不如他,可到底是市井中人,看到的肯定比这些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要透彻,深刻的多。”
听到这话,除去心酸外,毕安心中更多的,是说不出的感动。
“难道殿下不在乎臣的出身?”
贺标哭笑不得:“这有什么的,难道我的出身,我爹的出身就很高吗?”
天临帝出身清贫,大炎人尽皆知。
只是如今天临帝手握大权,掌管天下大事,谁也不敢再拿天临帝的出身做文章。
毕安垂下头:“臣不敢与殿下和陛下相比。”
贺标尴尬地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这么说,原是想安慰毕安,不想却是适得其反。
“好了,不说这个了。”贺标放下笔,保证道,“从今往后,有我在,这宫里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
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上不少,将将十六岁的小太子,正学着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向他作保,毕安笑了。
“有殿下这句话,就足够了。”
后来,天临帝提拔毕安为刑部侍郎,要离开东宫时,贺标拉着他的衣袖,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走。
“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毕安宽慰说,“臣得空一定会常来看殿下的。”
贺标这才松开手:“那你要说到做到。”
哪怕尽是些陈年旧事,但在贺标看来,一切仿佛还在昨日。
见到毕安的瞬间,贺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们竟敢对你用私刑?”
那样温和谦逊的一个人,进了诏狱才几日,便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毕安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几绺碎发杂乱地垂落在额前,双唇也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
唯独那双眼,依旧是明亮的。
“进了诏狱便是罪人,用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能再见到贺标,毕安心中很是高兴。
他在贺标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已是十分吃力。
为了让他尽快认罪,这些狱卒们用尽了各种手段,换着法地来折磨他。
自然,这其中也少不了某些人的打点授意。
他们都巴不得毕安能早点死在狱中,正好治他一个畏罪自杀的罪名。
“这也太不像话了。”贺标怒道,转头吩咐身后跟着的人,“让三司的人到东宫候着,我倒要亲自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查案子的。”
毕安靠着墙壁,冷汗不断从他的额头冒出。想伸出手阻止贺标,却使不上力气。
良久,他终于有力气问道:“殿下信臣吗?”
“我当然信。”贺标抓着他的手,“你也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证据救你出去,证明你是被冤枉的。”
“不。”毕安忽然笑道,“有殿下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从不后悔自己做下的任何一个决定。
无论是以商贾之子的身份入仕,还是在琼林宴上为赖进士担保。
他都不后悔。
更不后悔认识贺标。
回想他入仕的这十年,因为自己坚守本心,不愿同流合污,已经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
就像那年,某位同僚特意找到他,并送来五百两银票,希望毕安能帮忙打点,免去自家儿子的牢狱之灾。
被拒绝后,同僚恼羞成怒,当着毕安的面把银票撕了个粉碎。
并讥讽毕安是竖子小人,扬言道有朝一日,定会让他落在自己手里。
又或是郭备获罪后,有人骂毕安是无情无义之辈。更有传言说,是毕安在诏狱里逼死了郭备,连自己的昔日恩师都不肯放过,要赶尽杀绝。
哪怕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他们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根本不在乎真相。
“殿下不必再为臣的事费心了,从锦衣卫搜出信件的那一刻起,不论真假,臣的罪名就已经被定下了。”毕安说得很慢,声音也很轻。
像一根细若游丝的丝线,随时会被扯断。
“若殿下执意为臣开脱,只会彻底惹怒陛下。这样不仅有伤您与陛下的父子情分,还会动摇殿下的地位。”
“如此得不偿失的交易,殿下还是不要继续了。”
贺标反驳说:“这怎么会是交易呢?难道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在你眼里也是交易吗?”
毕安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入狱后,他最担心的人就是贺标。
他知道贺标一定会为自己进言,可他最怕的也正是这个。
他不希望贺标为此而受到牵连。
虽然他在东宫只做了两年的少詹事,但他与贺标之间的情谊绝不止于此。
“臣还有最后一件事想要拜托殿下。”
贺标想都没想便答应道:“什么事,你说,我一定做到。”
毕安有些疲惫地闭上眼:“臣死后,殿下能保全臣的家人吗?”
他好累啊,他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就连身上的伤口,也没有往日那么疼了。
如果不是为了见贺标最后一面,他也不会强撑到现在。
如此一来,他的心愿也算了了。
当年的小太子已经长大,眉宇间也逐渐有了几分帝王将相的气势和魄力,不再需要他这个少詹事,为其解惑答疑了。
贺标注意到他的异样,语无伦次地说:“不,不会的,我不让你死。你坚持住,我去找汪茂年来给你医治,他是林彦文的弟子,肯定能把你治好。”
走时更是一步三回首:“你千万别睡,要醒着等我回来。”
来不及了。
毕安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怎么也睁不开。
恍惚间,他想起爹娘,想起郭备。
想起很多求学期间,或者更久远的事。
他的爹娘都是有名有姓的晋商,名下有不少商铺。
他们并不反对毕安考取功名,还在物质和精神上给予了不少帮助。
可惜不能再见他们最后一面了。
转念间,毕安又见到郭备站在自己面前,正看着自己笑。
“这一路走来,一定很辛苦吧。”郭备朝他伸出手,“以后的路,为师陪你一起走。”
这一刻,毕安忽然就理解了当年的郭备。
老师,您当时也是这样过来的吧。
所以您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是吗?
毕安闭着眼,脑袋昏昏沉沉的,身子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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