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旧港,连海风都带着疲倦的腥味。
守船人小屋藏在废弃船坞的最深处,由三艘报废渔船的舱室拼接而成,外表破败得与周围锈蚀的钢铁残骸融为一体。
老人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海风和岁月,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地拉开地板上的暗门,露出一道向下的阶梯。地下室比上面看起来宽敞得多,堆放着成箱的罐头、干净的饮用水,甚至还有一套简陋的医疗设备——显然,这里不止一次做过藏身之处。
林溪将陆沉平放在铺着军绿色毯子的简易床上,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什么。
“刀上淬了东西。”林溪声音嘶哑,手指轻轻拂过陆沉冰凉的额头,“不只是毒。”
余老头举着煤油灯凑近,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深海藻类提取的神经毒素,混合了……别的东西。”他抬头看向林溪,“普通医院救不了。这种伤,旧港只有一个人可能处理。”
“安遥。”
这个名字林溪听过,旧港黑市里流传着关于“银手医生”的传说:她能治连三甲医院都宣判死刑的伤,收费看心情,但有一个绝对原则——不问伤者来历,不问仇家是谁。传闻她右手常年戴着一只银色丝织手套,从没有人见过手套下的皮肤。
“她现在在哪?”
“我联系她。”余老头转身走向角落那台老式无线电设备,“但她来不来,看她自己。”
等待的每一分钟都被拉得无限漫长,林溪跪坐在陆沉身边,试图调动残余的共感能力去感知他的状态——结果像把手伸进了冰冷的淤泥。陆沉的意识深处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偶尔有破碎的画面闪过:冰冷的实验台、闪烁的监控屏幕、一个女人模糊的背影……还有,深海中缓缓睁开的巨大眼睛。
那是“守望者”的投影,林溪猛地抽离,额头渗出冷汗。污染不仅侵蚀着陆沉的身体,还在蚕食他的精神世界。
地下室里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陆沉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三小时后,暗门被轻轻敲响。节奏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余老头打开门,进来的人穿着深灰色连帽防风衣,背着一个硕大的医疗箱。她拉下帽子,露出一张三十岁左右、五官干净利落的脸,短发齐耳,眼神冷静得像手术刀。
安遥,她甚至没有寒暄,直接走到床边,打开了医疗箱。
“灯光。”她说。
余老头将两盏应急灯调到最亮,安遥戴上医用橡胶手套——林溪注意到,她的右手确实戴着一层银色的丝质内衬手套,再套上橡胶手套后显得有些臃肿。
剪开陆沉伤口处的布料时,连见惯血腥的韩老头都倒抽一口冷气。
“物理伤害只是表象。”安遥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刀刃携带了高度浓缩的精神污染源,已经侵入血液循环和神经系统。常规抗生素、抗毒素都没用。”
她取出注射器,抽取陆沉的血液样本。针头拔出的瞬间,林溪看见——那几滴血在试管里居然没有完全凝固,而是像有生命般微微蠕动,表面泛着诡异的珍珠光泽。
“他还能撑多久?”林溪问。
“如果没有干预,最多六小时。”安遥看向林溪,“你应该能感知到他体内的异常能量波动。”
林溪点头,那种冰冷黏稠的感觉,和她在灯塔基地深处感知到的“守望者”低语同源,只是更加浓缩、更具侵略性。
“你有办法吗?”
安遥沉默了很久,地下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有,”她终于说,“但我需要提前告诉你代价。不是他的代价,是我的。”
她缓缓摘掉右手的两层手套。
煤油灯下,那只手的手掌到手腕部分,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质感——不是白皙,而是像被精心打磨过的石英玻璃,隐约可见皮下的血管和骨骼轮廓。光线穿过时,在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守秘人血脉的净化秘术,”安遥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我的血里有一种古老的抗体,可以暂时封堵污染,激活伤者自身的免疫和修复机制。但每一次使用,都需要让抗体直接接触污染源——就像用身体去堵漏油的管道。”
她顿了顿:“接触越深,污染反噬越强。玻璃化是不可逆的。这次要处理的污染浓度……很可能用完这次,我的整只右手都会变成真正的玻璃。”
林溪喉咙发紧:“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有权知道别人为你付出了什么,”安遥重新戴上手套,“选择权在你。我可以现在离开,当作没来过。他会在昏迷中平静死去,没有痛苦。或者我动手,他有三成几率活下来,但我的手会废掉。”
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陆沉在昏迷中忽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眉头痛苦地皱紧。林溪握住他的手——那只曾经温暖有力的手,此刻冰冷而脆弱。
她抬起头,看着安遥的眼睛:“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选?”
安遥愣了一下。
“我会选择活下去,”她轻声说,“哪怕代价是别人的一部分生命。”
“那就动手。”林溪的声音很稳,“这份代价,我会用余生去偿还。无论以什么方式。”
安遥看了她两秒,然后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说话,从医疗箱最底层取出一个扁平的银质盒子。打开后,里面不是手术器械,而是几支装有暗金色液体的水晶安瓿瓶、一把铭刻着复杂纹路的纯银小刀,以及一卷写满晦涩符号的陈旧羊皮纸。
“按住他的肩膀和腿,”安遥对余老头说,“过程会很痛苦。”
她将安瓿瓶中的金色液体滴在陆沉的伤口周围,液体接触皮肤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嘶嘶”声,那些蠕动的黑色絮状物像受惊的蛇一样收缩。陆沉的身体猛地弓起,即使处于深度昏迷,喉咙里仍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
安遥用银刀划开自己的右手,将血滴在羊皮纸上,那些晦涩的符号仿佛被唤醒,开始泛起微弱的光芒。接着,她将染血的羊皮纸轻轻覆盖在陆沉的伤口上,右手直接按了上去。
“以血为契,以脉为引——”安遥闭上眼睛,念诵的音节古老而沉重,“净汝污秽,封汝蚀痕。”
地下室的温度骤然下降。
林溪的共感能力不受控制地自动激活——她“看见”了。安遥的血像活物般渗入陆沉的伤口,化作无数金色的细丝,沿着血管和神经向全身蔓延。所过之处,那些黑色的污染物质像暴露在阳光下的阴影般迅速消融。但与此同时,一股冰冷黏稠的黑暗逆流而上,沿着那些金色细丝,涌向安遥的手。
安遥的身体开始颤抖,冷汗从她额头滚落,但她按在伤口上的手稳如磐石。
陆沉伤口处的黑色在缓慢褪去,青黑的肤色逐渐恢复成失血过多的苍白。呼吸虽然微弱,却变得平稳了一些。
而安遥的右手——那只戴着银色手套的右手,手套下的半透明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透彻。从掌心开始,真正的玻璃化开始了:皮肤彻底失去生物质感,变成光滑坚硬的透明晶体,并且像蔓延的冰层一样,缓慢而坚定地向手指和手腕延伸。
林溪看见,安遥的右手小拇指已经完全变成了玻璃。光线穿过时,折射出细碎的、冰冷的光。
过程持续了整整二十分钟。
当安遥终于抽回手时,她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惨白如纸。而她的右手——手掌到手腕的三分之一,已经彻底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玻璃。玻璃之下,血管和骨骼的轮廓清晰可见,像是被封存在琥珀里的生物标本。
她看着自己的手,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疲倦。
“污染被封住了,至少暂时。”她的声音沙哑,“接下来要靠他自己。抗体只能争取时间,真正的战斗在他的免疫系统和意志力。”
陆沉的胸口微弱而稳定地起伏着。伤口的颜色恢复了正常,虽然依然狰狞,但至少不再散发那股甜腻的海腥味。
林溪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安遥摆了摆手,用左手从医疗箱里取出绷带,笨拙地给自己包扎右手。“不用道歉,也不用感谢。这是我的选择。”她顿了顿,“但有一件事你要知道——这种级别的污染,通常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出现:‘守望者’即将苏醒,或者已经部分苏醒。陆沉的母亲……她的死,可能不是终点,而是某个仪式的关键环节。”
她看向昏迷的陆沉,眼神复杂:“他的血脉里,可能流淌着连接那个东西的钥匙。”
煤油灯的光在墙壁上跳动。
地下室外,旧港的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而黑暗深处的东西,才刚刚露出它真正的轮廓。
安遥包扎好右手,重新戴上那副银色手套。玻璃化的部分在手套下鼓起不自然的形状。
“他大概会在十二到二十四小时后苏醒。”她背起医疗箱,“醒来后需要大量饮水,观察是否有咳血或视力模糊——那是颅内微出血的征兆。如果有,立刻联系我。虽然……”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我可能帮不上第二次了。”
她走到暗门前,又回过头。
“那枚银币,”她说,“如果你们决定追查下去,去自由群岛城邦的‘银币诊所’。那里是守秘人情报网的枢纽,也是对抗这种污染的最后几个据点之一。但记住——”
安遥的眼神锋利如刀。
“——如果连那里都失守了,那就意味着,我们面对的东西,可能已经赢了大半。”
她推开门,身影融入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林溪坐在陆沉身边,握着他逐渐回暖的手。她的目光落在安遥刚才站立的地面——那里有几滴暗金色的血渍,而在血渍边缘,有一小片皮肤组织。
那是从安遥玻璃化的右手上脱落下来的。
已经完全透明,坚硬,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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