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烧鸟店包厢内，时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长、扭曲、直至凝固。
空气中残留着烤鸡肉串的诱人余温与酱料的淡淡甜香，但这些曾短暂慰藉过九条阵感官的气息，此刻已无法触动他分毫。
他的整个世界急剧缩小，坍缩到只剩下神渡准冰冷抛出的那两个非此即彼的选项，以及他内心那片正被道德、仇恨、爱与绝望的飓风疯狂撕裂的荒原。
选项一，风平浪静，一切如初。
仿佛用一块巨大而无形的橡皮擦，轻轻抹去妻子所遭受的所有恐怖、屈辱与创伤，同时也抹去他此刻锥心刺骨的疼痛与焚心的愤怒。
这无疑是“正确”的选择，符合他穿了半辈子、浸染了汗水与信念的那套制服所代表的一切程序正义与公共秩序。
他曾如此深信那套体系，哪怕它有时显得臃肿、迟缓，甚至时有令人无奈的疏漏。
但此刻，无数被他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却如同淬毒的冰锥，尖锐地刺破这层摇摇欲坠的信念——
那些案件中受害者家属绝望而无助、最终归于死寂的眼神；
被财阀与极道势力用金钱与暴力轻易扭曲、变得苍白无力的证词与真相；
在繁琐法律条文与内部倾轧、外部压力中最终不了了之、积压于档案库最底层的悬案；
还有那些昔日同僚眼中，被现实逐渐磨灭、最终只剩下麻木与妥协的光……
他曾经誓死维护的秩序与程序，在某些时候，竟成了保护真正恶魔的坚固壁垒。
所谓的“平静”，很多时候不过是对深层不公的默许，对鲜血淋漓伤口的粗暴掩盖。
最后，他想到了美希。
他的美希。
他笑容温暖、连争吵时都会先给他泡杯热茶的美希。
此刻可能正被囚禁在某个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恶意的肮脏角落，黑暗中充斥着不怀好意的打量、下流的狞笑和冰冷的威胁。
恐惧是否已像冰冷的毒蛇，彻底攫住她的心脏？
她是否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期待着他的拯救？
每一秒的流逝，都可能意味着多一分的折磨、恐惧与不可逆的玷污。
而那些渣滓，那些社会的蛆虫，正用他们沾满污秽与罪孽的手，触碰他视若世间唯一珍宝的存在！
“シ—！！”（嘶——！！）
一股几乎要撕裂胸腔的暴怒与剜心般的剧痛猛地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拳头狠狠砸在榻榻米上，指关节瞬间泛白。
法律？秩序？当它们无法在最关键的时刻保护你最珍视之人时，它们那神圣的光环何在？！
等待那缓慢且极有可能被金石会那无所不在的阴影所腐蚀、所阻碍的日本司法程序？他等不起！美希等不起！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对她生命的透支和折磨！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混合着之前的污迹，显得狼狈不堪，但眼神却不再是崩溃的乞求，而是某种被极致痛苦淬炼过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近乎绝望的坚定。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甚至扭曲的“正气”：
「私は二つ目を选ぶ。」
（我选第二种。）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砸在榻榻米上的铁钉，沉重而决绝。
「どうか……お愿いします……彼らを……排除してください。」
（请……请您，清除他们。）
他说出了这如同与恶魔签订契约般的话语，身躯因这选择而剧烈颤抖，仿佛灵魂都在颤栗，但他的脊梁却反常地挺得笔直，如同即将奔赴刑场的殉道者：
「私には……できません……美希を伤つけた连中が、この世界の空気を吸い続けているなど！もし法が暂时彼らに相応の制裁を下せないのなら、もしこれが守るために払わねばならぬ代偿なら……この罪は、私が背负います！」
（我不能……我无法容忍伤害美希的人，还能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如果法律暂时无法给予他们应有的制裁，如果这就是守护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这罪孽，由我来背！）
这并非暴徒出于嗜血本能的狂欢，而是一个被至爱被夺、被信念背弃、被逼至绝对绝境的男人，在守护与毁灭的悬崖边缘，做出的最悲怆、最疯狂、也最决绝的选择。
他以自己残存的良知和毕生信仰为祭品，献祭给眼前这非人的存在，以换取最直接、最残酷、最极端的“正义”。
神渡准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双深黑的瞳孔仿佛最精密的仪器，分析着这人类眼中交织的巨大痛苦、孤注一掷的决绝与那残存的、已然扭曲的正气，如同在观赏一幕精心编排的、情感浓烈、由一些既定变量最终促成的悲剧。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仿佛只是认可了一个实验数据的提交。
「よかろう。」
（可以。）
他站起身，身形在狭小的包厢内显得愈发高大，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九条阵完全笼罩，语气依旧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
「明日の朝、水曜日，『世道』は特别に开店する，私が学校に行く前に私を见に来てください、时间は朝の七时です。」
（明日清晨，周三，‘世道’破例开门，在我去学校之前来找我，时间是早晨七点。）
说完，他不再多看地上那如同经历了一场灵魂鏖战的九条阵一眼，仿佛刚才敲定的不是一场针对多人的血腥清洗，而仅仅是一次普通的衣物取件预约。
他利落地掀开门帘，身影顷刻间融入外面烧鸟店依旧喧闹的烟火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九条阵独自被留在冰冷的包厢内，浑身脱力，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般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生命的殊死搏斗。
方才那选择的千钧重量几乎将他的灵魂都压垮碾碎，但一想到美希可能正在承受的苦难，那股锥心刺骨的痛楚又化作一种残酷的支撑，强迫着他没有彻底倒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结账（甚至不记得付了多少钱），又是如何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回那个此刻只剩下冰冷与空旷的公寓的。
回家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刀刃上，街灯的光芒在他眼中都变得惨白而刺目。
推开门，屋内死寂依旧，甚至比离开时更加令人窒息。
妻子存在的痕迹无处不在——沙发上她常盖的毛毯，桌上她喝了一半的水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常用的那款洗发水的淡淡香气——
这一切却更反衬出此刻那巨大得令人发疯的缺失感，如同一个不断扩大的黑洞，吞噬着所有光线和希望。
就在他精神恍惚，几乎要跌倒在玄关的冰冷地板上时——
簌啦。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一个纯白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信封，无声无息地，从门缝底下被塞了进来，轻飘飘地滑落在他的脚边。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停止了跳动！
一种极其不祥的、冰冷刺骨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先是将门拉开，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架漆黑的无人机在他的头顶，那摄像头似乎在嘲弄这个男人脸上的一切，紧接着它掠过夜幕，无迹可寻。
九条阵无奈，只能重新回到家，他颤抖得如同癫痫发作的手指粗暴地抓起信封，疯狂地将其撕开！
里面没有只言片语的信纸。
只有一张冰冷的、光面相纸材质的彩色照片。
照片的光线极其昏暗，背景似乎是某个废弃工厂或仓库的角落，粗粝的水泥墙和生锈的金属横梁构成了一片压抑的景象。
他的妻子，美希，被粗糙的、磨损严重的麻绳紧紧地捆绑着双手手腕，整个人被吊在半空中！
她的脚尖无力地微微踮着，却根本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
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部分脸颊，但能从发丝的缝隙中看出她死死地紧咬着已然毫无血色的下唇，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
那双曾经充满温柔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巨大的屈辱。
她的衣衫虽然还算完整，但那悬空的、完全暴露的、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无助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侮辱和精神折磨。
照片的角度选取极其恶毒，刻意捕捉并放大她因恐惧和不适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曲线，以及眼角那清晰闪烁的、将落未落的泪光。
照片的背面，用某种猩红色的、仿佛血迹干涸后颜色的马克笔，写着一串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狰狞恶意的大字——
【金の准备はできたか？元警官（ここに书かれた字はわざと太く浓くされており、嘲笑に満ちている。）さん？】
（钱准备好了吗？前警官（这里的字迹被刻意加粗加深，充满了嘲弄）先生？）
仿佛是来自地狱最底层的恶魔，发出的冰冷而残忍的嘲笑。
九条阵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疯狂地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大小！
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中的每一个细节，眼球几乎要爆裂出眼眶！
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全部疯狂涌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又在下一秒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永冻严寒，让他如坠冰窟！！
「ああああああ——！！！」
（啊啊啊啊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滔天愤怒与最纯粹毁灭欲望的咆哮。
终于，他彻底冲破了所有理智的牢笼，在这间空旷、死寂的公寓里凄厉地、绝望地回荡着，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紧紧攥着那张如同直接来自地狱的门票般的照片，指甲疯狂地抠挖着相纸上妻子痛苦的脸庞，尖锐的指甲边缘不仅抠破了光滑的相纸，更深深地刺入了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掌心，温热的鲜血渗出，染红了相纸的边缘，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点皮肉之痛与他内心的风暴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最后的一丝犹豫、彷徨，乃至那沉重的负罪感，在这一刻，被这张照片所呈现的地狱景象彻底碾碎，焚烧殆尽，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最纯粹、最炽烈、也是最冰冷的——渴求。
对彻底清洗的渴求。对血腥复仇的渴求。
对用最极端、最恐怖、最毋庸置疑的方式，将那些胆敢施加如此痛苦于美希的存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干净、永久地抹去的渴求！
他猛地抬起头，透过被泪水、熊熊怒火与密集血丝彻底模糊的视线，死死地望向窗外那依旧浓重如墨的夜空。
仿佛九条阵，他能穿透这厚重的夜幕，清晰地看到明日清晨，那间名为「世道」的衣铺，以及那个将为他打开地狱之门的男人。
他的眼神，已然与昨日截然不同。
里面曾经有过的挣扎、迷茫、甚至属于警察的正义感，已被彻底洗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等待最终审判降临的、冰冷而疯狂的——
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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