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驿站。
梁策临窗而立,目光如隼,穿透绵绵雨幕,牢牢锁在河道总督府模糊的轮廓上。
檐外雨水顺着黛瓦沟壑蜿蜒而下,在窗台溅开细碎水花,悄然洇湿了他玄色锦袍的袖口,晕开一片深渍。
“殿下,乌总督到了。”门外,卫骁的嗓音几乎被雨声吞没。
梁策倏然收拢目光,转身时,眼底最后一丝窗外的湿意已冻结成冰。
“进。”
话音落得干脆,不带半分温度。
门轴轻响,一道裹在灰褐斗篷里的身影闪入,帽檐低压,遮去大半形容。
来人反手合拢门扉,这才掀开兜帽,露出一张饱经煎熬的脸。
眼窝深陷,青黑如墨染,凌乱的胡茬爬满下颌。
正是河道总督乌远山。
“下官…参见殿下。”
乌远山躬身行礼,膝盖骨节发出艰涩的闷响。
湿透的官袍下摆沉沉垂坠,不断有水滴砸落,在桐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墨迹。
梁策并未立时叫他起身,只缓步踱至案几前,指尖无声地拂过摊开的几本账册。
烛火盈跃,将账页上密密麻麻的朱批数字拉扯成跳动的暗影。
“乌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嗓音不高不低,却像冰冷的针,刺得乌远山后背瞬间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
乌远山喉结剧烈滚动,手探入怀中摸索片刻,捧出一个油纸紧裹的物件,高举过顶,指尖微颤。
“殿下…想要的东西…下官…带来了。”
梁策接过,指腹触到油纸下纸张的厚度与棱角,眼底锐光一闪。
他不疾不徐地拆解油纸,一本装帧考究的深蓝册子显露出来。
封皮上,“河工纪要”四个烫金大字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翻开扉页,梁策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哪是什么河工纪要,分明是一册触目惊心的私账。
“很好。”
梁策合上册子,语调依旧平稳无波,却让乌远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密信呢?”他又问。
乌远山又从贴身的暗袋里掏出几封信笺,纸张已经泛黄,但火漆印完好无损。
“这是…这是靖国公与下官的往来书信,还有昱王门人送来的手令…”
梁策接过,目光如刃,逐一刮过信笺。
一封落款昱王,字迹透着倨傲,命其“妥善安置”特供堤坝石料,私印赫然在目。
另一封靖国公手书,言辞更是露骨:“江南诸务,赖总督周旋”,末了承诺“北境军需,必念江南之功”。
“乌大人果然深明大义。”
梁策将账册密信悉数纳入一方乌沉铁匣,“咔哒”一声落锁。
“起来吧。”
乌远山如蒙大赦,颤巍巍直起身,脚下积水已汇成小小一滩,映着摇曳的烛光。
“殿下…下官的家眷…”
“放心。”梁策自案几抽屉中取出一封笺递递给他,道,“你儿子昨日寄来的家书,说在京城一切安好。”
乌远山双手接过,触到那熟悉的字迹,眼圈霎时红了。
他近乎贪婪地拆开封口,目光急急扫过字里行间,直至确认儿子平安无虞,方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肩背颓然松懈。
“多谢…谢殿下…”乌远山声微哽,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下官…定当肝脑涂地,助殿下治水安民…”
梁策微微颔首:“明日开始,你亲自督工东段堤坝重修,所有用料、工钱必须公示。至于贺静斋那边...”
话音未落,门外骤然响起急促足音。
卫骁推门而入,面色沉凝:“殿下,李通判求见,说有急事!”
梁策与乌远山目光一触,后者立时会意,悄无声息退至屏风之后。
梁策这才道:“传。”
李严步履匆匆踏入,官袍下摆溅满泥泞。
他顾不得礼数周全,径直将一本册子呈上,语速极快:“殿下!贺静斋贪墨赈灾粮,铁证在此!”
梁策接过,册子扉页赫然写着“广陵府义仓出入账”。
指尖翻动,内页记录令人心惊肉跳:去岁水患,朝廷拨粮七万石,实收不足五万。
今春青黄不接,放粮记录更是荒唐透顶,某村百户饥民,仅得粮三石,其中竟掺过半沙土。
“这些是下官暗中查访的实情。”
李严又从袖中掏出一叠状纸,殷红的手印密密麻麻,刺人眼目。
“受灾村民的联名血书,控诉贺静斋克扣赈灾粮,致使老弱妇孺饿死者众…”
梁策一张张翻看血书,眸光寸寸凝冰。
其中一张字字泣血:刘家村村民因粮少抗议,贺静斋竟遣衙役弹压,当场打死两人,伤者十余。
“好一位广陵知府!”
梁策冷笑,寒彻骨髓,将血书账册一并投入铁匣。
“李通判,这些证据还有谁知道?”
李严摇首:“下官秘密查访,连内子都不知详情。只是…”
他稍显迟疑:“贺静斋似乎有所察觉,近日频繁出入季府。”
屏风后忽地传来一声轻微磕碰,乌远山按捺不住转出身来。
“殿下!季昀此人阴险狡诈,若他察觉风声,恐…”
李严乍见乌远山,面色骤变,下意识后退半步,惊惧道:“乌总督?!您怎会…”
“李通判不必惊慌。”梁策抬手止住,“乌大人已幡然悔悟,愿戴罪立功。”
李严目光惊疑不定地审视着乌远山。
后者苦笑一声,对着李严深深一揖:“李通判往日正是敢言,是乌某鬼迷心窍,多有得罪,万望…”
梁策打断这迟来的致歉:“当务之急,稳住贺静斋,切莫打草惊蛇。”
他看向乌远山:“你回去后,告诉贺静斋本王已对你起疑,但苦于没有证据。让他放松警惕。”
又转向李严:“你继续暗中收集证据,特别是季家与贺静斋往来的细节,本王要一举拿下这条利益链上的所有蛀虫!”
二人凛然应诺。
梁策又细细叮嘱几句,方命其分道离去。
乌远山自正门而出,李严则悄然后门潜行。
待脚步声远去,卫骁近前低语:“殿下,证据确凿,为何不立即拿人?”
梁策行至窗前,雨幕深处,河道总督府的轮廓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
“钓鱼要钓大的。”
他转过身,摇曳的烛火在他眼底投下幽邃难测的阴影。
“靖国公、季家、三哥…这条线上的大鱼,一条也休想脱钩。”
窗外雨势骤然转急,豆大的雨点密集砸在瓦片上,声如万千箭矢击打瓦当,又似隐隐战鼓擂动天际。
梁策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仿佛已清晰看到,那场必将涤荡一切污秽与贪婪的风暴,正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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