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广陵城落了雪。
细碎的雪花自灰蒙蒙的天幕飘落,无声无息,轻轻覆上院中初绽的红梅,将那点点娇艳的红裹进一层莹润的银白里。
陆皓凝独自立在廊檐下,一袭浅青衣裙,外罩着月白夹绒比甲,素手微抬,接住一片悠悠飘零的雪花。
那冰晶甫一触及温热的掌心,便倏然消融,化作一滴剔透冰凉的水珠,无声地洇开。
三个月了。
自九月至这深冬腊月,广陵的缠绵秋雨终是化作了漫天飞絮。
城外河工浩荡,堤坝修了又溃,溃了又修,梁策几乎是日日钉在泥泞的河道上,督工劳形。
而她,则周旋于各色官眷之间,打探消息,笼络人心,暗寻证据。
两人虽同住驿馆,却难得相见。
偶有他夤夜归来,她早已拥衾入梦;待她晨起梳妆,他却又踏着霜色匆匆离去。
指尖传来沁骨的凉意,她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氤氲眼前,须臾又散尽。
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踏雪而来,沉稳而清晰,积雪在他足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尚未回首,一件厚实暖融的狐裘披风已轻轻覆上她的肩头,带着他掌心的余温。
“天这么冷,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梁策的嗓音低沉,裹着几许风尘仆仆的疲惫,却又在尾音处蕴着几分温柔。
陆皓凝微微侧首,目光便撞入他似墨潭的眼底。
他眉宇间倦色未褪,眼下透着淡青,下颌也冒出些短髭。
可那双眼眸映着莹莹雪光,却显得格外清亮温情,正专注地凝望着她
她微微一怔,旋即莞尔:“阿策今日怎么得空回来了?”
梁策不答,左手拢住她肩上狐裘,右手已细致地去系那颈前的缎带。
修长的手指因连日操劳略显粗糙,不经意擦过她微凉的下颌肌肤,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堤坝关键处今日已夯实,就快合龙了,总算能偷得半日闲,喘口气。”
他语调里是久违的松弛,目光落在她交叠置于身前的手上,那手背已冻得有些泛红。
“倒是你,手这样凉,也不晓得揣个手炉。”
话落,他已极其自然地握住她冰冷的柔荑,包裹进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里,轻轻揉搓。
陆皓凝垂眸,视线落于二人交叠的手上。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添了几处新结的暗红痂痕,是连日督工留下的伤痕。
“阿策的手…”她指尖微颤,忍不住轻轻拂过那些伤痕。
“不妨事。”梁策低笑,手臂却顺势一带,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倒是你,这三个月清减了不少。”
他身上的气息瞬间将她密密包裹,是清冽的冰雪混合着熟悉的沉香。
陆皓凝这才惊觉,他肩头的大氅还沾着室外的寒气,落雪未消,显然是一回驿馆便径直寻她来了。
“我哪有瘦。”她低声辩驳,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他温热的胸膛偎近了些许。
“阿策才是,眼底都熬青了。”
梁策轻笑,抬手拂去她鬓边沾染的雪粒。
“广陵的雪比京城温柔些。”
他略作停顿,嗓音沉缓下来,带着疼惜。
“这三个月…辛苦你了,凝儿。”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陆皓凝心头一热。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周旋于官眷之间打探消息,应付那些明枪暗箭,还要时刻提防季家的暗算。
这些日子她如履薄冰,心弦始终紧绷,却从未在他面前表露半分,只怕扰他心神。
“不辛苦。”
她仰起脸,雪花轻盈落在她纤长的睫羽上,瞬间融成细小的水珠,盈盈欲坠。
“倒是阿策,日日泡在河道上…”
余音未竟,梁策忽而俯首,一个轻如飘雪般的吻印在她光洁的眉心。
“想你了。”
低沉的话语混着他温热的气息,熨帖在她皮肤上。
陆皓凝眼眶骤然一热,鼻尖微微发酸。
这三个月的分离,她何尝不是日日思念?
案牍劳形时,孤灯只影时,甚至与那些夫人小姐们笑语嫣嫣时,心底总有一角是空落落的,系在那泥泞的河堤上。
只是政务繁忙,千头万绪,谁也不愿让对方分心牵挂。
此刻被他如此直白而温柔地道出,心底那些压抑堆积的情感,忽然便如春溪破冰,潺潺涌动,几欲决堤。
她正心潮翻涌,不知如何回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喧嚷由远及近。
只见沈灼欢正拽着梁阅的耳朵往这边来,梁阅疼得龇牙咧嘴,另一只手还宝贝似的捧着个圆滚滚的雪球。
“你们两个!好没意思!”沈灼欢气咻咻地喊道,“大冷天的,躲在这清净地儿谈情说爱,也不喊上我们!枉我备了好酒好食!”
梁阅好不容易挣脱妻子的魔爪,委屈巴巴地揉着通红的耳朵。
“就是!六弟你也太不够意思!我费了老大劲儿堆成的雪将军,刚威武没一刻,就被欢儿一脚踢散架了!暴殄天物啊!”
“谁让你把那丑东西堆在我房门口的?”沈灼欢双手叉腰,柳眉倒竖,“还偷我的赤金累丝发钗给它戴上!”
梁阅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那不是觉得雪人圆头圆脑,有几分像你嘛…”
“你说什么?!”沈灼欢美目圆睁,作势又要去拧他耳朵。
陆皓凝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这对活宝夫妻,真真是走到哪儿,哪儿就热闹非凡,生气勃勃。
梁策则一脸嫌弃地睨着自家兄长,笑问:“五哥,你都多大人儿了还玩雪人?”
“我这不是贪玩!是艺术!”
梁阅不服气地挺直腰板,忽地眼睛一亮,献宝似的自怀里掏出一物。
“对了六弟妹,你看这个!”
掌心中,赫然是一只巴掌大小,栩栩如生的雪雕玉兔,通体莹白,双耳微竖,连根根胡须都雕琢得纤毫毕现。
陆皓凝讶异地接过,触手冰凉,却精巧得令人爱不释手。
“五哥好手艺!”她赞道。
梁阅得了夸奖,得意地扬起下巴。
“那是!小时候在宫里,冬日落雪,课业之余无聊得紧,就跟宫里专司冰雕的老太监学了点皮毛。”
他忽地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其实我还会雕那…”
话音未落——“哎哟!”
沈灼欢已闪电般再次拧住了他的耳朵,这次用了八分力道,美目含威,娇颜带煞。
“梁!阅!你敢把那个字说出来试试!”
梁策挑眉,饶有兴味地问:“哦?哪个字?”
“就…就是…”梁阅耳根通红,在妻子“和善”目光的逼视下,生生改口,“…雕小鸭子!”
陆皓凝终于忍不住,掩唇轻笑出声,梁策则无奈地按了按额角。
沈灼欢这才松开手,自袖中掏出几个鼓囊囊的锦袋。
“好了好了,不说那些,瞧瞧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她解开袋口,露出里面色泽诱人的各色干果与蜜饯。
“广陵特产的梅子干,甜中带酸,最适合配雪景。”
是以,四人便移步至廊下早已清扫出的石凳石桌旁。
石桌上也落了层薄雪,沈灼欢随手拂去,又将锦袋中的吃食一一摆开。
她复从身后侍女提着的食盒里捧出一把细颈陶壶,壶嘴冒出丝丝温热白气。
梁阅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酒壶,却被沈灼欢眼疾手快一把夺过。
“伤还没好全,不许喝!”
梁阅顿时垮下脸,可怜巴巴地央求:“就…就一小口…”
“半口都不行!”
沈灼欢瞪他一眼,转手却为陆皓凝斟了满满一盏,琥珀色的酒液香气四溢。
“凝儿多喝些,这酒暖身子。”
梁策看着自家兄长那副敢怒不敢言的委屈模样,唇角微扬:“五嫂治家有方。”
梁阅哀怨地剜了弟弟一眼,忽地弯腰抓起一把雪,三下两下捏成紧实的雪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朝梁策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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