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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城西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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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同馆内的气氛依旧剑拔弩张,蒙古使团与建州使团双方怒目而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张绥之正在脑中飞速梳理着哈齐勒房中那些相互矛盾的线索——血迹、破窗、无搏斗痕迹的尸身、高悬的房梁……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精心布置却又漏洞百出的迷局。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一名顺天府的衙役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院子,脸上写满了惊惶,也顾不得在场的众多官员和使节,径直跑到张绥之面前,单膝跪地,急声禀报:“启……启禀张大人!不……不好了!城西……城西澄清坊附近发生命案!死者……死者被人抹了脖子!宛平县的县尊大人都已经亲自赶过去了! 现场围了好多百姓,情形混乱,请您速去定夺!”

“什么?城西命案?”张绥之闻言,眉头瞬间拧紧。会同馆的案子尚未理清头绪,城外竟又发命案,而且还是在他的辖区附近!他身为顺天府推官,责无旁贷。

一旁的蒙古使团首领巴特尔一听张绥之要走,顿时急了,上前一步,粗壮的手臂一横,拦在张绥之面前,语气强硬地说道:“张大人!您可不能走!哈齐勒死得不明不白,贡品被盗,这事关我蒙古使团的清白和尊严!您必须在此主持公道,查个水落石出!”

张绥之心中焦急,但面上依旧保持镇定。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面色凝重的徐舒月,心中立刻有了计较。他侧身避开巴特尔,顺势将徐舒月轻轻往前一推,语气快速而坚定地说道:“巴特尔首领稍安勿躁!会同馆乃接待四方使节重地,安全事宜本由北镇抚司协同负责。徐千户办案经验丰富,能力出众,屡破奇案,有她在此坐镇调查,必能查明真相! 本官需即刻前往城西处理命案,事关百姓安危,刻不容缓!两案并重,不得不分头行事。徐千户,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罢,他根本不给巴特尔和徐舒月反驳的机会,对老王等手下使了个眼色,转身便带着顺天府的一干人手,大步流星地朝着院外走去,脚步快得几乎要带起一阵风。

“张绥之!你个混蛋!又把这烂摊子丢给老娘!” 徐舒月反应过来,气得柳眉倒竖,冲着张绥之迅速远去的背影跺脚怒骂,但眼见蒙古人和女真人再次骚动起来,她也只得强压怒火,转身面对巴特尔等人,凤目含威,厉声喝道:“都给我安静!锦衣卫办案,自有章法!谁敢再喧哗滋事,休怪本千户按律拿人!” 她必须立刻稳住这混乱的局面。

……

张绥之带着老王等几名得力干役,骑马疾驰,不多时便赶到了位于城西澄清坊附近的事发地点。这是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巷,此时却已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叹息声、好奇的询问声响成一片。宛平县的衙役们正在竭力维持秩序。

“顺天府张大人到!” 老王高喊一声,分开人群。百姓们见是更大的官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通路,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期待。

张绥之快步走入发生命案的宅院。这院子不大,但收拾得颇为整洁,青砖铺地,墙角还种着几株耐寒的冬青。堂屋的门敞开着,宛平县的县令——一位年约四旬、身着青色鸂鶒补子官袍、面容严肃的官员,正带着仵作和衙役在屋内勘查。宛平县令是正六品,比张绥之的从六品推官还高了半级。

张绥之不敢怠慢,上前拱手行礼:“下官顺天府推官张绥之,见过县尊。”

宛平县令闻声转过头,见到张绥之,微微颔首,脸上带着公务公办的凝重神色:“张推官来了。不必多礼,案情紧急,且先看现场。” 他显然也知张绥之是为此案专程而来。

张绥之道了声“是”,迈步走进堂屋。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夹杂着一丝奶香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但生活气息浓厚,桌椅擦得干干净净,炕上的被褥叠放整齐,墙角甚至还放着一个针线笸箩,里面有些未做完的针线活。一切都显得安宁而寻常,与地上那具匍匐的尸首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死者是一名男子,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下是一大滩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液。仵作刚将尸体翻过来,露出正面。只见死者面色惨白,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惊愕与恐惧的神情。他的脖颈处,有一道极深极长的横向切口,皮肉外翻,几乎割断了半个脖子,手法干净利落,显然是一击毙命!鲜血浸透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衫。

“好狠的手法!”张绥之倒吸一口凉气,蹲下身仔细查看伤口。伤口边缘整齐,凶器应是极为锋利的刀具。

“可查明死者身份?”张绥之抬头问向旁边的宛平县衙役。

一名衙役连忙回答:“回张大人,已经查明了。死者是附近有名的地痞无赖,名叫刘五。平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是县衙牢房的常客。”

“刘五?”张绥之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转而问道:“那这宅子的主人是谁?”

宛平县令接口道:“已经问过左邻右舍了。此宅主人,乃是京营三千卫的一名百户官,名叫薛铭。”

“薛铭?!” 张绥之闻言,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三千营的薛铭薛百户?” 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前天晚上在云霄阁一起喝酒,那个憨厚耿直、却为家事所困的军官形象。

“怎么?张推官认识此人?”宛平县令见张绥之反应如此之大,疑惑地问道。

张绥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道:“是,下官前日晚间还曾与薛百户一同用饭。 他……他怎么会卷入命案?那他的家眷呢?” 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慌乱脚步声和带着哭腔的呼喊声!只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正是薛铭!他官服褶皱,眼窝深陷,满脸的胡茬,眼中布满了血丝,神色仓皇到了极点,一进院就嘶声喊道:“昭儿!昭儿!你没事吧?! 我听说家里出事了!昭儿——!”

他冲进堂屋,第一眼就看到地上的尸体,先是一愣,随即发现死者并非妻子今昭,整个人如同虚脱般,长长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旁边的衙役扶住。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张绥之,愣了一下:“张……张大人?您……您怎么在这?”

张绥之上前一步,扶住薛铭,神色凝重:“薛兄,冷静点!死者是附近的混混刘五,并非尊夫人。尊夫人今昭姑娘呢?她人在何处?”

薛铭茫然地摇摇头,脸上带着后怕和困惑:“我……我不知道啊!我……我昨夜在会同馆外值夜,后来……后来心里烦闷,就……就找营里的老伙夫赵头喝了一晚上的闷酒,天亮才在营房里眯了一会儿……刚醒来就听说家里出事了,我……我以为昭儿她……”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她……她应该在家才对啊……”

张绥之心中的疑虑更重了。丈夫一夜未归,家中发生命案,妻子却不知所踪?他立刻对宛平县令和手下衙役吩咐道:“立刻派人,在附近悄悄寻找薛百户的夫人今昭姑娘! 记住,要暗中查访,切勿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或引起百姓恐慌。” 他特意强调了“暗中”二字,心中隐隐觉得,今昭的失踪,或许与这起命案有着莫大的关联。

安排妥当后,张绥之走到院门口。围观的百姓立刻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官爷!死的是谁啊?是不是薛家娘子啊?”

“薛百户家出啥事了?造孽啊!”

“薛家娘子多好的人啊,可千万别是她啊!”

张绥之没有直接回答死者身份,而是顺势向围观的街坊四邻询问道:“诸位乡亲,本官正在调查此案。请问,薛百户夫妇平日关系如何?与邻里可还和睦? 近来家中可有何异常?”

百姓们见官爷问话,纷纷抢着回答:

“薛百户和今昭娘子啊?那可是我们这片有名的恩爱夫妻!”

“是啊是啊!薛百户人是耿直了点,不太会来事,但对娘子那是没得说!”

“今昭娘子模样俊,性子也好,见人总是笑眯眯的,还会弹一手好琵琶呢!”

“夫妻俩搬来这一年,从来没见他们红过脸吵过架!对咱们街坊也客气,谁家有个难处,能帮衬的都帮衬!”

“就是薛百户军务忙,常不在家,今昭娘子一个人,也怪不容易的……”

众人的话语几乎一边倒,都称赞薛铭夫妇和睦恩爱,为人良善。这与薛铭昨日酒后吐露的夫妻失和,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张绥之默默听着,心中疑云更甚。如果街坊所言非虚,薛铭夫妇感情甚笃,那薛铭昨日的苦闷从何而来?今昭又为何恰好在家中发生命案时失踪?

就在这时,张绥之敏锐的目光扫过人群外围角落,注意到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乞丐。他们不像其他百姓那样好奇张望,反而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惊慌和不安。张绥之隐约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交谈片段:

“……不会吧……真出事了……”

“……怎么办?豌豆哥……我们……”

“……快走快走……跟我们没关系……别惹祸上身……”

说完,这几个小乞丐便神色慌张地挤出人群,快步朝着巷子另一端溜去。

行为鬼祟!言语可疑! 张绥之心中警铃大作!他立刻不动声色地侧过头,对紧跟在他身后的老王耳语道:“老王,看见刚才那几个小乞丐了吗?跟上去!带两个机灵的弟兄, 盯紧他们,看看他们去哪,和什么人接触。但要小心,不要打草惊蛇。我怀疑,他们可能知道些什么内情!”

“卑职明白!”老王会意,眼中精光一闪,立刻点了两名身手敏捷的便衣衙役,悄无声息地脱离人群,尾随那几个小乞丐而去。

张绥之站在原地,望着小乞丐消失的巷口,又回头看了看一片狼藉的薛铭家,最后将目光投向失魂落魄、喃喃呼唤妻子名字的薛铭。城西血案、失踪的妻子、行为可疑的乞儿、与会同馆命案几乎同时发生的时间点……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他感觉,自己似乎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而漩涡的中心,或许就隐藏在那位神秘失踪的百户夫人——今昭的身上。真相,仿佛被一层浓雾笼罩,亟待揭开。

张绥之将现场初步的询问和安抚工作交给宛平县令,自己则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具冰冷的尸体上。他重新蹲下身,不顾浓重的血腥气,凑近仔细观察刘五脖颈上那道致命的伤口。

仵作在一旁低声道:“张大人,您看,这伤口。创口边缘极为整齐,皮肉收缩明显,出血量大且呈喷溅状。 凶器定然是异常锋利的单刃薄刀,类似解手刀或专业的剔骨刀。下手之人,力道狠准,动作极快,应是一刀毙命,没给死者任何呼救或反抗的机会。 从创口角度判断,凶手很可能是从正面或侧前方,趁其不备,突然出手。”

张绥之微微点头,仵作的判断与他的观察一致。这绝非寻常斗殴失手,而是一起目的明确、手段老练的凶杀。一个地痞无赖,为何会招致如此专业的杀身之祸?又为何会死在薛铭的家中?

就在这时,一名宛平县的衙役带着一位挎着菜篮、神色惊惶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

“启禀张大人、县尊,这位是住在隔壁巷子的王妈妈。她说……她说昨日曾见到这死者刘五,在巷口纠缠薛家娘子。”

张绥之精神一振,立刻看向那妇人,和颜悦色地问道:“王妈妈,不必害怕。你昨日看到了什么?详细说来。”

那王妈妈显然被官差和尸体吓得不轻,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结结巴巴地道:“回……回青天大老爷……昨……昨日晌午过后,民妇……民妇从市集买菜回来,刚……刚走到前面巷口,就……就看见这刘五……堵着薛家娘子,满嘴……满嘴不干不净的,还……还想动手动脚……说……说什么‘小娘子一个人在家寂寞,让哥哥陪陪你’之类的混账话……薛家娘子又气又怕,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躲……后来,是……是街坊几个路过的汉子呵斥了几句,那刘五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民妇……民妇看得真真儿的!”

张绥之追问道:“当时薛家娘子是何反应?可曾与刘五发生激烈冲突?”

王妈妈回忆道:“薛家娘子……性子软,没敢大声骂,就是躲,后来哭了……倒是没动手,那刘五也就是嘴上和手上占点便宜,没真怎么着……街坊们都在,他也不敢太放肆。”

张绥之让衙役记下口供,又让王妈妈先到一旁休息。随后,他又让宛平县的差役找来了几位当时可能也在场的街坊。询问之下,几人的说法与王妈妈大致相同,都证实了刘五昨日曾当众调戏今昭,但并未升级为严重的肢体冲突,更不至于到杀人泄愤的地步。众口一词,都夸今昭模样好,性子却温顺,平日深居简出,但难免招来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觊觎,她通常都是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张绥之听罢,心中疑窦更深。他转身看向一旁失魂落魄的薛铭,沉声问道:“薛兄,街坊所言,刘五屡次骚扰尊夫人之事,你……可知情?”

薛铭闻言,身体猛地一颤,脸上露出痛苦和愧疚交织的复杂神色,他深深低下头,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沙哑而充满自责:“我……我……知道一些……昭儿她……她怕我担心,也怕我惹事,很少跟我细说……只提过一两次,说有些无赖言语轻佻……我……我真是个没用的丈夫!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整日泡在军营里,却让她在家受这等委屈!”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吼,眼泪在通红的眼眶中打转。

张绥之看着薛铭痛苦的模样,心中叹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薛兄,事已至此,懊悔无益。当务之急,是找到尊夫人,查明真相。你放心,只要今昭姑娘是清白的,顺天府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然而,派出去寻找今昭的衙役们陆陆续续回来禀报,结果均令人失望。

“报!附近街巷都已搜寻,未见薛夫人踪迹!”

“报!询问了左邻右舍,均称自昨日傍晚后,就再未见过薛夫人出门!”

“报!城门口也问过了,守军未曾注意到有相似女子出城!”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事实:今昭,在自家发生命案后,神秘地失踪了!

薛铭听到这些回报,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猛地抓住张绥之的胳膊,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张大人!昭儿她……她一定是出事了!她不会平白无故不见的!求求您!一定要找到她!找到她啊!”

张绥之反手握住薛铭冰冷颤抖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薛兄,冷静!越是此时,越不能自乱阵脚!本官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现在需要的是稳住心神,仔细回想,尊夫人近日可有何异常?可曾提起过要去何处?或者,家中可有何异常物品、书信?”

薛铭努力回想,却只是痛苦地摇头:“没有……真的没有……她最近……就是心情不太好,埋怨我没出息……别的……真的想不起来了……”

……

与此同时,老王带着两名精干的便衣衙役,悄无声息地尾随那几名行为鬼祟的小乞丐,穿街过巷。小乞丐们十分机警,专挑人多眼杂或者偏僻无人的小路走,不时回头张望。幸好老王经验丰富,三人远远辍着,利用地形掩护,并未被发觉。

最终,小乞丐们钻进了城西靠近城墙根的一处早已荒废、残破不堪的龙王庙里。庙宇年久失修,门窗歪斜,院内杂草丛生,显然是这群乞儿的栖身之所。

老王打了个手势,三人悄无声息地贴近破庙那扇漏风的木门,屏息倾听。里面传来小乞丐们压低的、带着惊慌的争吵声:

“豆子哥!我就说昨天那银子不该收! 你看现在出事了吧!” 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声音说道。

“就是!今昭姐姐对咱们多好!经常给咱们吃的穿的!咱们还合起伙来骗她的钱…… 我……我良心过不去!” 另一个声音充满懊悔。

“放屁!当时分钱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不该收? 现在出事了就知道埋怨我?还不是你们说想买新鞋,我才出的这主意!” 一个略显老成、应该是头目的声音气愤地反驳。

“那……那现在怎么办啊?死人了!官差都来了!会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最先那个声音带着恐惧问道。

“我……我怎么知道!快……快把剩下的钱藏好!这几天都别出去了!”

庙内的对话,清晰地传到了老王的耳中。“今昭姐姐”、“骗钱”、“死人了”——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让老王瞬间确定,这几个小乞丐,绝对与薛铭家的命案有关!至少,他们知道重要的内情!

事不宜迟!老王眼中精光一闪,对两名手下使了个眼色,猛地一脚踹向那扇早已腐朽的木门!

“砰!” 一声巨响,木门应声而碎!

“顺天府拿人!都不许动!” 老王如猛虎般率先冲入庙内,两名衙役紧随其后,刀已半出鞘,厉声大喝!

破庙内,四五个小乞丐正围在一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眼见官差冲入,其中三个年纪较小的当场就吓傻了,瘫坐在地,哇哇大哭。唯有那个被称为“豆子哥”的、约莫十一二岁、身材瘦小却眼神灵活的男孩,反应极快,见势不妙,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扭头就朝着破庙后方一个早已坍塌的窗户缺口处狂奔而去!

“想跑?!” 一名衙役早有防备,一个箭步上前拦截。但那小乞丐“豆子”极为滑溜,身子一矮,竟从衙役腋下钻了过去,冲出缺口,没命地往庙后的乱草丛中跑去!他对这一带的地形熟悉至极,三拐两绕,眼看就要消失在杂乱的巷陌中。

然而,他刚冲出不到十丈,迎面就撞在了一堵如同铁塔般坚硬的“墙”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头晕眼花!他抬头一看,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只见一名身材异常魁梧雄壮、如同半截黑塔似的衙役,不知何时已堵在了巷口,正如同拎小鸡一般,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整个人轻而易举地提离了地面! 这壮衙役,正是老王安排在外围策应的另一名好手!

“小兔崽子,跑得倒快!” 壮衙役声如洪钟,嘿嘿一笑。

这时,老王也带着另外三名被吓破胆的小乞丐从破庙里走了出来。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被壮衙役提溜着、四肢乱蹬却无法挣脱的“豆子”,厉声道:“全部锁了!带回顺天府大牢,严加看管! 本捕头要亲自审问!”

“是!” 众衙役齐声应诺,拿出绳索,将五个面如土色、哭哭啼啼的小乞丐全部捆缚结实,押解着,朝着顺天府衙方向而去。

老王看着这群小乞丐,心中稍定。他相信,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色口中,必定能撬出关于薛铭家命案,尤其是关于那位神秘失踪的百户夫人——今昭的重要线索!案件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而此时的张绥之,尚在城西现场,等待着各方面的消息,试图从一团乱麻中,理出那根至关重要的线头。

顺天府大堂,肃穆森严。“明镜高悬” 的匾额高悬于公案之上,两侧“肃静”、“回避” 的虎头牌分立,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分列两厢,面色冷峻。空气中弥漫着公堂特有的威压气息。

张绥之端坐公案之后,已换上了正式的青色鹭鸶补服,神色肃穆,不怒自威。惊堂木重重拍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声震屋瓦!

“带人犯!” 他沉声喝道。

老王亲自押着那五个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抖如筛糠的小乞丐走上堂来。小乞丐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进大堂就腿软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连哭都不敢大声。

张绥之目光如电,扫过跪在下面的五个小脑袋,声音带着官府的威严,故意厉声责问:“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你们几个,谁是头目?”

那几个小乞丐早已魂飞魄散,闻言更是抖得厉害,互相推搡着,谁也不敢先开口。最后,那个年纪稍大、被称为“豆子哥”的男孩,战战兢兢地往前爬了半步,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回道:“回……回青天大老爷……小的……小的叫……叫小豌豆……他……他们……都……都听我的……”

“小豌豆?” 张绥之冷哼一声,声音放缓了些,但威势不减,“抬起头来!看着本官! 此地乃是顺天府公堂!王法所在,容不得半句虚言! 本官问你们什么,你们需从实招来!若有一字隐瞒,大刑伺候!若能老实交代,或可从轻发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可听明白了?!”

“明……明白!小的明白!青天大老爷开恩!小的什么都说!绝不敢隐瞒!” 小豌豆吓得连连磕头,额头都磕红了。其他几个小乞丐也跟着哭喊求饶。

张绥之见威慑的效果已经达到,便切入正题,沉声问道:“好!本官问你,昨日,你等与薛百户的夫人,今昭姑娘,发生了何事? 一五一十,详细道来!若有半句假话,仔细你们的皮!”

小豌豆不敢怠慢,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将昨日之事和盘托出:

“回……回大老爷……是……是这样的……今昭姐姐……她……她平时对我们兄弟几个极好…… 有什么吃的穿的,常接济我们……她说……说她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知道挨饿受冻的滋味……呜呜……” 小豌豆说着,想起今昭的好,又愧疚地哭了起来。

“说重点!” 张绥之敲了敲惊堂木。

“是!是!” 小豌豆吓得一哆嗦,赶紧继续说道:“就……就是昨天上午…… 那个挨千刀的刘五……在……在巷口调戏今昭姐姐……说……说很多难听的话……还动手动脚……姐姐又气又怕,跑回了家……后来……后来她找到我们……说……说气不过,咽不下这口气……就……就拿了一小块碎银子给我们,说是定金……让我们……让我们找个机会,狠狠教训刘五一顿,给他点颜色看看……出出气……”

小豌豆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后悔:“我们……我们收了钱,就去找刘五……可……可那刘五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两个同伙……我们人小,打不过他们……反而被他们抓住了……他们……他们打了我们一顿,还逼问……我们……我们害怕,就……就说是今昭姐姐让我们来的……刘五他们……他们抢了姐姐给我们的定金,还……还骂咧咧地说要去找姐姐算账……”

说到这里,小豌豆和其余四个小乞丐都羞愧地低下了头,哭声一片。

“后来呢?” 张绥之追问道,心中已然明了了大半。

“后来……刘五他们走了……我们……我们不甘心……定金没了,还挨了打……小豌豆哥……他就说……” 另一个小乞丐忍不住插嘴,指着小豌豆,“他就说,回去骗今昭姐姐,说我们已经把刘五教训了,把剩下的钱要过来……”

小豌豆接过话,哭丧着脸:“是……是我鬼迷心窍……我……我们过了半个时辰,又去找今昭姐姐……骗她说……说已经把刘五打了一顿,他保证不敢再骚扰姐姐了……姐姐……姐姐信了,虽然有点怀疑,但还是……还是把剩下的钱都给了我们……还嘱咐我们赶紧离开,别被刘五撞见……呜呜……我们不是人!我们对不起今昭姐姐!”

张绥之听完,心中叹息。这几个小乞丐,虽有劣行,但本质尚未完全败坏,更多的是因为生存所迫和一时贪念。他盯着小豌豆,语气严厉地问道:“你们既然已经向刘五供出了是今昭指使,难道就不怕刘五事后去找今昭报复吗?”

此言一出,小豌豆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懊悔,他“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我……我们当时只想着脱身……没……没想那么多……后来……后来拿到钱,光顾着高兴……把……把这事给忘了……呜呜……是我们害了今昭姐姐!是我们不是东西!大老爷!您打死我们吧!呜呜呜……” 其余几个小乞丐也跟着放声痛哭,公堂上一时间哭声震天,充满了童稚的绝望与深深的愧疚。

张绥之看着他们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模样,心中的怒气消减了几分。他放缓了语气,继续问道:“除了刘五,今昭姑娘近日可还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有无什么陌生可疑之人找过她?”

小豌豆努力止住哭泣,抽噎着回想,断断续续地回答:“没……没有了……今昭姐姐心地最善良了…… 连街上的野猫野狗受伤了,她都会偷偷喂食……她家里就收养了一只瘸腿的流浪猫……她……她不会随便跟人结仇的……除了……除了刘五那个坏蛋……呜呜……” 其他小乞丐也纷纷摇头,证明今昭平日与人为善。

审问至此,案情似乎清晰了不少。今昭因不堪受辱,雇人教训刘五,却因小乞丐办事不力反被刘五知晓并勒索,最终可能引来了刘五上门报复,继而引发了命案。

衙役将口供记录在案,让小豌豆等人画押。

张绥之看着这几个瑟瑟发抖、满脸泪痕的小乞丐,沉思片刻。他们虽有错,但罪不至死,且年幼无知,本质尚存良知。若按律严惩,送入大牢,只怕这辈子就毁了。他心中有了决断。

“尔等年幼,受人恩惠,却行欺诈之事,更间接酿成大祸,本应重责!” 张绥之声音威严,话锋却是一转,“然,念你等年幼无知,尚有悔过之心,且未直接参与命案。本官法外施仁,暂不将尔等收监。判你等在顺天府衙内做些洒扫杂役,食宿由衙门供给,以工代罚,直至案情查明! 期间需安分守己,若有再犯,两罪并罚!尔等可服判?”

小乞丐们本以为不死也要脱层皮,没想到竟是如此“轻判”,还能有饭吃有地方睡,简直是天大的恩典!顿时磕头如捣蒜,感激涕零:“服!服!谢谢青天大老爷!谢谢大老爷开恩!我们一定好好干活!绝不敢再犯!”

张绥之挥挥手,让衙役将这几个小家伙带下去安置。

退堂后,老王走到张绥之身边,眉头紧锁,低声道:“大人,如此看来,案情似乎明朗了。定是那刘五被教训后心怀不忿,夜间上门寻衅报复今昭。双方发生冲突,今昭在反抗中,失手或将刘五杀死。 之后,今昭因恐惧而逃亡隐匿。您看……”

张绥之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反问道:“老王,你觉得……一个平日里温顺柔弱、连被地痞调戏都只敢暗中雇人出气的妇人,在面对一个登门报复的强壮恶棍时,有能力、且有胆量,如此干净利落地一刀将其毙命吗? 你看刘五脖颈上那道伤口,深、准、狠,一刀断喉,这绝非寻常女子在慌乱惊恐中能够做到的! 即便是绝境爆发,也多是胡乱劈砍,岂能如此精准老辣?”

老王闻言一愣,仔细回想刘五的伤口和今昭平日给人的印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大人说的是!是卑职思虑不周!这一刀……确实不像一个弱女子所为。 那……那凶手会是谁?难道……现场还有第三人?”

张绥之目光凝重,望向堂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现场有血迹,有破窗,却无死者与凶手搏斗的痕迹。死者是被一刀毙命,手法专业。今昭又下落不明……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昨夜在薛铭家中,除了刘五和今昭,很可能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而这个人,或许才是真正的凶手!找到今昭,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案件的真相,似乎并未因小乞丐的招供而变得清晰,反而更加扑朔迷离。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第三人”,究竟是谁?他(她)与今昭、与刘五,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张绥之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从顺天府大堂出来,夜色已深,寒风凛冽。张绥之婉拒了薛铭焦急的追问,只让他先回军营暂住,安心等待消息,并承诺一有进展立刻通知他。薛铭虽万般不愿,但见张绥之态度坚决,也只能拖着沉重的步伐,失魂落魄地消失在昏暗的街巷尽头。

送走薛铭,张绥之并未回府休息,而是带着老王等几名核心干役,再次重返城西薛铭那处已然成为凶案现场的宅院。夜晚的宅院更显阴森,寒风穿过空荡的堂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唯有衙役手持的气死风灯投射出摇晃的光晕,照亮一隅,更添几分诡异。

“再搜!” 张绥之站在堂屋中央,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沉声下令,“抛开之前的定见,把这里当作一个全新的现场! 每一寸地面,每一件物品,哪怕是再不起眼的角落,都给本官仔细地、反复地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 众衙役轰然应诺,立刻分散开来,如同梳子般再次梳理整个宅院。

张绥之亲自负责勘查内间卧室。他提着一盏灯笼,光线昏黄,小心翼翼地踏入门槛。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着女子房中常见的脂粉香和一种淡淡的、类似奶香的温润气息,形成一种古怪的混合味道。

他蹲下身,几乎是匍匐在地, 用灯笼近乎贴着地面,一寸一寸地仔细照射、观察。果然!在靠近床榻下方的青砖地面上,他发现了异常! 虽然被人用湿布仓促地擦拭过,但在灯笼斜照的光线下,几处砖缝之间,依然可以看到隐隐的、已经发暗发黑的 喷溅状和滴落状的血迹!血迹的分布,并非集中在堂屋刘五陈尸之处,而是从床榻边缘开始,断断续续,延伸向卧室门口!

“老王!过来看!” 张绥之声音低沉,带着发现关键线索的激动。

老王闻声立刻赶来,蹲下一看,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大人!这……这血迹!看这形态和走向…… 难道这里才是第一现场? 刘五是在这卧室里受的伤?甚至……是被杀死的?”

张绥之目光凝重,顺着血迹的方向,看向那张普通的榆木床榻。他示意衙役将床榻稍微移开一些。床榻被挪开后,床底下的情景更是令人心惊! 只见靠近墙壁的床脚附近的地面上,有明显的 拖拽摩擦的痕迹!痕迹新鲜!仿佛有什么重物被从床底强行拖出!而且在拖痕起始处的墙角,还发现了几缕被勾挂下来的、 靛蓝色的粗布纤维!与死者刘五身上所穿衣物的颜色、质地极为相似!

一个可怕的场景瞬间在张绥之脑中浮现!他指着床底,声音带着一丝寒意:“看这痕迹!刘五很可能最初是受伤后,或者死后,被塞进了这个床底下! 后来才被人拖出来,移尸到堂屋!这些布丝,就是拖拽时,他的衣服被粗糙的床脚或墙角剐蹭下来的!”

老王顺着张绥之的推断,想象着那画面,只觉得脊背发凉:“大人的意思是……刘五闯入卧室,意图不轨,薛娘子被迫躲入床底,但仍被发现?双方在床榻附近发生搏斗,薛娘子在极度惊恐下,用利刃刺伤或杀死了刘五? 然后……她一个弱女子,费尽力气将尸体塞入床底,后来又觉得不妥,或者为了制造某种假象,再将尸体拖出,移至堂屋?”

张绥之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眉头却锁得更紧:“这个推测,有其合理之处,能解释卧室的血迹和拖痕。但是……” 他话锋一转,指出了最核心的疑点,“它依然无法解释,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如此精准、利落地一刀割断一个强壮男子的喉咙? 尤其是在床底那种狭窄、黑暗、自身极度恐惧的空间里,能做到一击毙命,并且伤口如此专业?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案件的焦点,再次回到了那不合常理的致命伤上!

带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张绥之继续在卧室内勘查。卧室陈设简单,但充满了生活气息,尤其是靠窗的一张梳妆台,上面摆放着不少女子用的妆奁、胭脂水粉、木梳铜镜等物,虽然不算名贵,但摆放得整整齐齐,擦拭得干干净净,显示出女主人今昭是个爱整洁、注重仪容的人。

张绥之逐一打开妆奁盒子仔细检查,里面多是些普通的银簪、绒花,并无特别之物。老王则带人检查衣柜内的衣物,也多是些寻常布衣,未见异常。

就在这时,一名在厨房区域搜查的衙役有了发现,前来禀报:“大人,厨房的剩饭剩菜和垃圾都还未清理。灶台上还摆着一盖帘包好的生饺子,看样子是白菜猪肉馅的,数量还不少。边上……还有一只半大的花猫,正趴在灶台边呼呼大睡,看样子不像家猫,倒像是刚收养不久的流浪猫,皮毛还有些脏乱,但肚子吃得滚圆。”

张绥之闻言,立刻走到厨房。果然,只见灶台一角,摆着一大盖帘白白胖胖的饺子,怕是有上百个。一旁的泔水桶里,堆着择洗下来的白菜帮子和一些肉皮碎骨。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猫,正蜷缩在尚有余温的灶台边,睡得香甜,嘴角还沾着一点油渍。

看到这一幕,张绥之心中一动,对老王道:“老王,你看。薛娘子一个人在家,为何晚上要包这么多饺子?这分量,足够四五个人吃了。”

老王挠挠头:“或许是包多了,留着明天吃?”

张绥之摇摇头,指着泔水桶和花猫,分析道:“不然。你忘了?我们顺天府下辖的街道司,每日清晨和晚饭后,都会有专役(垃圾夫)沿街摇铃,收运各户的生活垃圾。 这些厨房垃圾,显然是晚饭后新产生的,还未来得及倾倒。也就是说,这些饺子,是薛娘子在晚饭后,也就是昨夜,才动手包的! 她一个人,为何要在晚上包这么多饺子?这绝非寻常之举。”

老王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是……薛娘子昨夜包这么多饺子,是为了……招待客人?” 这个推测,让案情的复杂性陡然提升!深夜、独居女子、招待客人、随后发生命案……这其中的关联,令人浮想联翩!

“极有可能!” 张绥之目光锐利,“而且,你看那只猫。薛娘子心地善良,连流浪猫都收养,并喂得饱饱的。这样一个人,会轻易下此毒手吗?即便被逼无奈,又怎能做到那般冷血利落?” 他越发觉得,今昭 在此案中的角色,绝非简单的受害者或反抗者那么简单,也绝非是唯一的在场者!

“立刻加派人手!” 张绥之当即下令,“第一,详细询问左邻右舍,昨夜可曾见到有陌生人或熟客进入薛家?尤其是入夜之后!第二,查清薛娘子平日与何人交往密切,尤其是近日有无异常往来!第三,暗中排查昨夜曾在城西一带出现的可疑人员!”

“是!” 衙役领命而去。

安排完这些,张绥之并未停歇。他想起薛铭曾提及昨夜与军营的老伙夫赵兵头喝酒。若要验证薛铭的不在场证明,并了解更多关于薛家夫妇近日的情况,赵兵头是个关键人物。 他立刻带着老王,骑马赶往设在会同馆附近、供部分京营军官临时值宿的营区。

营区条件简陋,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和劣质烟草的气息。在一位值哨军士的指引下,张绥之在一间充斥着鼾声和脚臭味的通铺营房里,找到了正靠在炕头、就着一碟咸豆呷着劣酒的老兵赵兵头。赵兵头年约五旬,满脸褶子,眼神浑浊,见到身穿官袍的张绥之,慌忙要起身行礼。

“老丈不必多礼,本官顺天府张绥之,有些关于薛铭薛百户的事情,想向你打听一下。”张绥之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拉过一张板凳,坐在炕边,态度随和。

赵兵头显得有些拘谨,搓着手道:“哦哦,是张大人……您问,您问,小老儿知无不言。”

张绥之笑了笑,看似随意地问道:“听说昨夜,薛百户是来找你喝酒解闷了?”

“是啊是啊,”赵兵头叹了口气,“薛百户这人实在,心里不痛快就爱来找我这老光棍喝两杯。唉,也是憋屈啊……”

张绥之顺着他的话问道:“哦?薛百户家有娇妻,如花似玉,怎的半夜不回家温存,反倒来找你这老哥喝闷酒?可是夫妻拌嘴了?” 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拿起炕桌上那个粗糙的陶土酒壶,假装端详,实则凑近鼻尖轻轻一嗅。一股淡淡的、奇特的奶香味,夹杂着粮食酒的醇烈,钻入他的鼻腔!这味道……与他在薛铭卧室里闻到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奶香,以及厨房里那种温润的气息,隐隐有几分相似!

赵兵头并未察觉张绥之的小动作,又呷了一口酒,咂咂嘴道:“嗨!谁说不是呢!我昨晚也这么劝他来着!可薛百户他……他愁的就是这个啊!”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同情和八卦,“他说啊,他家那娘子,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性子大变!整天对他爱答不理,冷冰冰的,晚上……连炕都不让上了!更别提那夫妻之事了!他怀疑……怀疑自家娘子是不是……是不是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了?心里憋闷,这才跑来跟我这老家伙喝个烂醉……唉,真是……” 赵兵头摇头叹息,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张绥之心中微动,放下酒壶,故作好奇地问道:“哦?这酒……味道倒是特别,似乎有股奶香?是营里的配给?”

赵兵头摆摆手:“不是不是!这是薛百户自己鼓捣的!他说是用高粱酒加了什么……什么马奶还是羊奶一起酿的,他们老家那边的喝法,说是不上头。昨儿个他带了一壶来,我俩就喝的这个。”

“马奶或羊奶酿酒?” 张绥之记下了这个细节,又追问道:“老丈,您再仔细回想一下,昨夜,薛百户是何时来的?一直与您在一起吗?中间可曾离开过?”

赵兵头努力回想了一下,肯定地说道:“时辰嘛……大概是戌时末(晚上9点)来的。来了就喝,一边喝一边诉苦,后来就醉得不省人事,直接在这炕上睡着了。我一直守着他来着, 天快亮时我才撑不住眯了一会儿,醒来时他还在呼呼大睡呢!绝对没离开过! 这点小老儿可以打包票!”

张绥之仔细看着赵兵头的表情,判断他不似作伪。如果赵兵头所言属实,那么薛铭确实拥有从戌时末到次日清晨的、相对牢固的不在场证明。这似乎排除了薛铭直接作案的可能。

然而,那诡异的奶香酒,薛铭夫妻突然失和,深夜包的大量饺子,卧室的血迹与拖痕,以及那专业得不像话的致命伤……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亟待一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张绥之感觉,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但笼罩在薛铭夫妇身上的迷雾,却似乎更加浓重了。那位失踪的百户夫人今昭,她昨夜究竟招待了谁?她又为何会包下那足以款待数人的饺子?而她本人,如今又身在何方?所有的答案,或许都隐藏在这座寂静的军营之外,那深沉的夜色与未知的险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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