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惊云的鼻息拱醒的。
秋晨的凉气顺着领口往骨头缝里钻,我迷迷糊糊摸到拐杖要撑起来,却触到一片湿冷——惊云的鼻尖沾着露水,正一下下推着我手背,喉咙里滚着压抑的呜咽。
啃信?我声音发颤。
它叼着什么往我怀里送,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玻璃。
我低头的瞬间,心跳几乎停了——灰白的鼠毛贴在皮肤上,沾着泥和暗红的血渍,那是啃信。
它闭着眼,肚皮几乎看不见起伏,前爪还紧紧攥着截锈迹斑斑的铁管,铁管口卡着半截防水油纸,边缘被它的牙磨得发毛。
老皮......我喉结发紧,想起二十年前那只总爱用尾巴拍我脚背的灰鼠。
老皮临终前蜷在我掌心,说要看着鼠崽子们在太阳底下撒欢,可啃信这十年,总往旧管道里钻,把每块碎瓷、每片纸渣都当宝贝叼回来,像在替老皮守着什么。
白芷披着外衣冲进来时,发梢还沾着灶房的面星子。
她蹲在我脚边,用热毛巾擦啃信身上的泥,眼泪砸在毛巾上:昨儿后半夜我还往它窝里塞了块烤红薯......她抽了抽鼻子,它都这把年纪了,本不该再去钻那些阴沟。
我轻轻掰开啃信的嘴。
铁管掉在木桌上,油纸卷着霉味滚出来。
展开时,纸面洇着水痕,却能看清用炭笔描的管网图——安宁院地下那些盘根错节的地道,被标得清清楚楚,最深处有个红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老皮藏信处——仅传信者知。
它是去替老皮,走完最后一程。我摸着啃信灰白的胡须,指腹触到它耳后那道旧疤——那是三年前替小宇找丢失的钥匙时,被碎砖划的。
当时它疼得直打颤,却把钥匙护在肚皮底下,说不能让孩子急。
窗台上忽然落了片银杏叶。
我抬头,看见摇芽扒着窗沿,眼睛红得像颗樱桃。
她身后挤着苗苗、阿虎,连总爱躲在树后的小宇都攥着半块饼干,指节发白。
陈爷爷,摇芽吸了吸鼻子,能让我们送送啃信爷爷吗?
我摸了摸她发辫上的红绳。
槐树下的石桌被搬到了廊前,孩子们排着队,把藏在兜里的宝贝轻轻放在啃信身边:苗苗的橘子糖、阿虎从后山摘的野莓、小宇用陶泥捏的小铃铛——最后是摇芽,她把腕上的红绳解下来,系在啃信前爪:这样您就能听见我的心跳了。
孵寂抱着蛋挤过来时,蛋壳上的裂纹泛着金光。
它蹲在石桌旁,慢慢弯腰,让蛋轻轻抵住啃信的额头。
我听见细微的一声,蛋壳缝里渗出暖融融的光,像有人往冷灰里添了把柴。
它说,孵寂的声音像石子落进深潭,你也曾是被听见的声音。
第七日晌午,我让阿虎和几个大点的孩子在南墙根下挖洞。
不是从前那种藏在砖缝里的暗穴,是座四四方方的遮阳棚,顶子用竹篾编的,阳光能漏下来,地上铺着软草,食盆里盛着新晒的麦粒,水槽清得能看见底。
挂牌。我指着木牌上的字,鼠族客厅,欢迎来做客。
黄昏时,惊云驮着啃信来了。
它趴在惊云背上,毛被晒得蓬蓬的,却还是没睁眼。
我蹲在洞前,把啃信轻轻放下去。
它的爪子在草垫上动了动,突然用指甲在泥地上划拉——
老皮家。
三个字歪歪扭扭,像小娃娃写的。
我喉咙发紧,摸了摸它耳朵:好,老皮家。
它抬头看我,眼睛里浮起层水雾。
我想起二十年前老皮咽气前也是这样看我,尾巴尖轻轻扫过我的手背。
然后它慢慢闭上眼,呼吸一点点轻了,轻了,最后像片落在水面的银杏叶,没了动静。
那晚月亮特别亮。
我守在老皮家洞口,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
百来只老鼠从四面八方钻出来,有的叼着纽扣,有的衔着碎纸片,还有半粒发了霉的药丸——都是这些年传信鼠们藏在暗角的声音载体。
它们把东西堆成座小丘,围着转了三圈,齐声吱叫。
那声音不悲不喜,像在说:我们到了,您的信,送到了。
次日清晨的铃响得格外清。
摇芽站在铃台下,发辫上系着新编的红绳。
她伸手的瞬间,铜铃震颤着嗡鸣,声音撞在槐树上,弹到老皮家洞口,惊得一只乳白色的小鼠地缩回去,又探出头,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转。
它蹦上石台,嗅了嗅那堆声音载体,突然叼起枚铜纽扣,撒腿往阳光最亮的地方跑。
我坐在廊下,白芷给我披了件新棉袄,针脚粗得像小蛇——和二十年前她给妹妹缝的银镯,晃起来是一个弧度。
新的传信者,已经开始学习认字了。惊云趴在我脚边,尾巴尖扫过我的鞋尖。
我闭目微笑。
风穿过林梢,掠过井口新长的青苔,绕过灶房飘来的粥香,最后落在那只小鼠爪中的纽扣上——
那里,刻着两个极小的字:。
后半夜起了雾。
我给啃信盖草垫时,触到它爪下硬邦邦的东西。
借着月光一看,是半片铜纽扣,断口还带着毛刺,像被谁生生掰断的。
(下章提示:半片纽扣上的刻痕,和小鼠叼走的那枚严丝合缝。
而纽扣内侧,用极细的针脚绣着一行小字:等园子亮了,替我看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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