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没合眼。
月光把老皮家的竹棚照得发白,啃信的爪尖还搭着半片纽扣,断口处的毛刺扎得我指腹生疼。
后半夜起了雾,石桌上的麦粒沾了潮气,像撒了把碎银。
陈爷爷。孵寂的声音从雾里渗出来,带着石子落潭的闷响。
他抱着那颗裂纹密布的蛋,蛋壳在雾中泛着青灰,像块风化的老玉。
我抬头时,看见他眼尾沾着星子似的水珠——孵寂守了渊心卵三百年,我头回见他眼眶发红。
他蹲下来,把蛋轻轻放在啃信胸口。
蛋壳裂开的细缝里突然涌出暖雾,乳白的,裹着松针和泥土的腥气,绕着鼠身转了三圈,最后地钻进泥里。
我盯着那片被雾浸润的土,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不是悲伤,是某种温热的、往骨头里钻的痒,像春草拱开冻土前的震颤。
它在种。孵寂说,手指抚过蛋壳上最深的那道裂,用卵里最后一点生气,给声音种个根。
我摸了摸啃信凉透的耳朵。
二十年前老皮断气时,我也是这样坐着,听老鼠们在墙缝里哭;十年前大灰被野狗叼走,我抱着它的尾尖在雨里走了半夜。
可此刻不同,雾里飘着若有若无的甜,像灶房烤焦的红薯皮,又像小宇藏在枕头底下的橘子糖。
天刚蒙蒙亮,白芷端着热粥来换我。
她的棉鞋沾了泥,发梢还凝着雾珠:摇芽在灶房煮了红枣,说要给啃信爷爷当供品。我接过粥碗,瞥见她腕子上的银镯——和妹妹小时候戴的那只一模一样,当年被黑帮踩碎的银渣,后来被老皮从下水道里一粒一粒叼回来,熔成了这副新的。
去把老皮的口粮罐找出来。我突然说。
白芷愣了愣,转身往灶房走,蓝布围裙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她总说,这是妹妹生前最爱的蓝。
那罐子是二十年前老皮用捡来的药瓶改的。
我接过白芷递来的陶罐时,指尖蹭到罐底的饼干屑,霉味混着陈粮香,突然就湿了眼眶。
当年老皮叼着这药瓶撞开我病房的窗,瓶里装着半块偷来的馒头,它用尾巴拍我手背: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都来。我捧着罐子走到南墙根的鼠族客厅。
孩子们早就围过来了,摇芽攥着新编的红绳,小宇把陶泥铃铛塞在兜里,苗苗的橘子糖纸在指缝里窸窣响。
百来只老鼠从四面八方钻出来,最前头那只白毛小鼠,正是前日叼走纽扣的那只。
我展开啃信留下的管网图,油纸边缘还沾着它的血。这不是遗物。我把纸卷成细条塞进罐口,又抄起灶膛里的灰——是今早特意留的,混着松枝和枣核的焦香,是种子。
种子?摇芽蹲下来,鼻尖几乎要碰到罐身。
她发辫上的红绳晃啊晃,像团跳动的火苗,那春天会发芽吗?
我摸了摸她的发顶。
十年前她被送来时,整个人缩在墙角,只会用指甲在墙上划道道,现在能问出这样的话了。会的。我说,等它发芽,就能听见所有藏起来的声音。
第三天夜里,雨丝开始飘。
白芷翻出个铁盒,里面躺着妹妹的塑料发卡——当年被踩变形的粉色蝴蝶,翅膀缺了半片,却被老皮用蜡粘好了。
周医生的血书残页在盒底,字迹早被血浸透,只隐约能辨几个字;苏眠的纸花压在最下面,是她发病时用厕纸叠的,二十年来没褪色。
都放进去。我对着陶罐说。
白芷的手在发抖,她把发卡放进罐里时,蝴蝶翅膀刮到罐壁,发出细不可闻的响。
惊云从廊下踱过来,嘴里衔着片银灰色的毛——是它换毛季褪下的,毛根还沾着点皮屑。
它把毛轻轻放在纸花上,尾巴尖扫过我的脚背,像在说我也有份。
孵寂突然咬破指尖。
他的血不像人血那样红,是灰蒙蒙的,滴在罐底时腾起一缕烟,混着松脂和青苔的味道。这是守卵人的血。他说,能护着这些声音,等它们醒。
我们轮流把手覆在罐口。
白芷的手温温的,带着面缸的潮气;摇芽的手像块软玉,指甲上还沾着晨露;惊云把鼻子凑过来,湿热的呼吸喷在我手背上;孵寂的手凉得像山涧水,却让我想起老皮的尾巴尖,总在冬夜里给我捂耳朵。
罐身开始发烫。
不是火烤的热,是从里往外涌的,像有人在陶土底下生了团文火。
我贴着罐壁,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响——是纸页摩擦的窸窣,是发卡轻碰的脆响,是血书残页上未干的血在说话。
七日后的雨下得绵密。
我们在槐树和鼠族客厅之间挖了条浅沟,惊云用爪子刨土,鼻尖沾了泥;小宇举着小铲子,裤脚湿了半截;老鼠们排成队,把松动的土粒往两边拨。
陶罐被埋进沟底时,摇芽往里面撒了把麦粒——是她今早特意从食盆里挑的,最圆最饱的那几颗。
盖石板。我摸了摸青石板的纹路,和当年安宁院地下地道的砖纹一模一样。
石板压下去的瞬间,雨丝突然转急,啪嗒啪嗒打在石面上,像谁在敲摩斯密码。
当晚摇芽来敲我门时,发辫上的红绳全湿了。陈爷爷!她拽着我往南墙跑,雨靴踩得水洼四溅,石缝里有东西!
青石板的缝隙里,钻出一截细藤。
茎是淡紫的,上面布满极小的齿痕,像被老鼠的门牙细细啃过。
我蹲下来,指尖刚碰到藤尖,心口的晶核突然一震——那是老皮的哨音!
二十年前它站在窗台上,用这种短促的三短一长,喊同伴来帮我撬窗。
藤尖轻轻颤了三下。
雨丝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甜,是烤红薯混着橘子糖的味道。
我突然笑了,眼泪砸在雨里,混着水洼里的涟漪荡开。
老皮总说声音不会死,只会换个壳子活,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半月后,藤蔓爬满了南墙。
米粒大的白花缀满藤梢,香气淡得像要化在风里,可只要凑近些闻,心里那些堵着的东西就会慢慢松快——苗苗的噩梦少了,阿虎不再对着墙拳打脚,连总躲在树后的小宇,都敢蹲在花下和小白鼠玩了。
孵寂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
他抱着蛋站在花前,蛋壳上的裂纹比从前更深了,若蛋裂了......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卵,又抬头看我,能不能让它闻闻这花?
我没答话,望着南墙根。
那只白毛小鼠正蹲在花下,前爪捧着半粒糖,小脑袋一歪一歪的,嘴里发出吱、吱、吱——吱的节奏。
是啃信教的传信暗语,三短一长,和老皮的哨音一个调子。
风裹着花香吹过来,扫过温热的灶台,拂过孩子们的笑声,最后停在那朵最嫩的小白花上。
花茎轻轻晃了晃,像有人踮着脚,贴着我耳朵说:路还在。
那夜暴雨倾盆。
我在雨声里翻来覆去,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敲窗。
迷迷糊糊要睡时,突然听见的一声——不是雷声,是极细极脆的响,像蛋壳裂开的动静。
我猛地坐起来,窗台上的白花在雨里摇晃,花瓣上沾着点银灰的毛,和惊云换毛时掉的一模一样。
雨声里,有个细细的、带着奶音的,从南墙根的方向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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