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倒塌的轰鸣,如同九天惊雷,不仅震动了宫闱,也清晰地传到了东华门外的战场。
那不仅仅是一座砖石木塔的崩塌,更像是一个信号的终结,一种气势的溃散。
原本还在东华门外负隅顽抗、试图重新组织攻势的叛军,听到这声来自后方核心区域的巨响,看到皇宫内部陡然升腾起的不同于寻常火光的巨大烟尘柱,军心瞬间动摇。
“白塔……白塔没了?”
“完了……制高点丢了……”
混乱的低语在叛军中蔓延,攻势肉眼可见地疲软下来。一些原本凶悍的叛军头目,此刻也面露惊惶,开始下意识地望向退路。
武亭川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长刀前指,声若雷霆:“叛军已溃!儿郎们,掩杀过去!一个不留!”
“杀!”
士气大振的神策卫将士如同出闸猛虎,发起了更猛烈的反攻。而叛军则节节败退,开始出现成建制的溃散。
沈涵勒住战马,望着皇宫深处那团尚未散尽的尘埃,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充满了更深的疑虑。骆刚……他还在塔里吗?蒋瓛是如何在如此短时间内造成这般破坏的?是动用了大量的火药,还是……白塔本身的结构早已被叛军之前的争夺所破坏?
“沈主事!”武亭川策马回来,身上血迹未干,却意气风发,“东华门这边算是稳了!某要率一部精锐入宫勤王,肃清残敌!你是随我一同入宫,还是……”
沈涵略一沉吟。宫内情况未明,朱元璋安危尚不确定,自己身负稽核之责,且掌握着诸多核心证据,此刻入宫面圣,陈述利害,确是当务之急。但王砚伤势不轻,需要安置。
“武将军,我需即刻入宫面圣。但我这同伴……”他看向脸色苍白的王砚。
“好说!”武亭川爽快道,“我派一队人护送王兄弟去营中医治休息。沈主事,请随我来!”
武亭川点齐五百最精锐的亲兵,打开刚刚稳固下来的东华门侧门,率先冲入。沈涵紧随其后。
踏入宫门的瞬间,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扑面而来,远比城外更加刺鼻。目光所及,断壁残垣,尸横遍地,有叛军的,更多是侍卫和太监宫女的。曾经庄严肃穆的宫阙,此刻满目疮痍。
不时还有小股叛军在负隅顽抗,与正在逐层清扫战场的蒋瓛部下以及武亭川的人马爆发激烈冲突。但大局已定,这些抵抗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迅速消融。
武亭川目标明确,直奔乾清宫。沿途遇到的蒋瓛部下见到神策卫旗号,又得知是援军,纷纷让路指引。
乾清宫外,戒备比以往森严了数倍不止。蒋瓛亲自按刀守在殿外,甲胄上满是血污和烟尘,眼神疲惫却依旧锐利如鹰。他看到武亭川和沈涵,微微点头,低声道:“陛下在里面,刚处置完郑氏。”
沈涵心中一凛。处置完了?这么快?
武亭川抱拳:“蒋兄,辛苦!宫中情况如何?”
蒋瓛声音沙哑:“白塔已毁,塔内叛军弓手尽殁。骆刚……被找到时尚有气息,已送太医署抢救。宫内大股叛军已被肃清,正在搜捕零星残敌和……内应。” 他提到“内应”时,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沈涵。
沈涵听到骆刚生还,心头一块大石稍稍落下。
“陛下宣沈涵觐见。”蒋瓛侧身,让开通往殿门的路径。
武亭川识趣地留在殿外。沈涵整理了一下身上不合体的士卒棉甲,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那依旧烛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无形压力与血腥气的乾清宫。
朱元璋依旧站在那幅巨大的宫城舆图前,背对着殿门。他身姿挺拔,仿佛一夜的动荡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沈涵却能敏锐地感觉到,那背影中蕴含的怒意与冰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
毛骧如同一个影子,静立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臣,宫城稽核处主事沈涵,叩见陛下。”沈涵撩衣跪倒,声音因疲惫和紧张而微微发哑。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魂未定的后怕,也无平定叛乱的欣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但那双眼睛,锐利得让沈涵几乎不敢直视,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深处。
“你,回来了。”朱元璋的声音平淡无波,“起来回话。”
“谢陛下。”沈涵起身,垂首肃立。
“说说吧,宫外求援,所见所闻。”朱元璋走到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沈涵不敢怠慢,将从密道出宫,遭遇白塔叛军,被迫分头行动,黑衣人接应,暗河逃生,直至神策卫求援,东华门破敌的经过,简明扼要却又关键细节无一遗漏地禀报了一遍。他刻意略去了自己对黑衣人和“蛟龙”身份的诸多猜测,只陈述客观事实。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直到沈涵说完,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只有那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规律而冰冷,敲在沈涵的心上。
良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你做得不错。临机决断,不畏艰险,终引援兵,功不可没。”
“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言功。”沈涵躬身。
“分内之事……”朱元璋重复了一句,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涵身上,“你的‘分内’,如今看来,早已超出了区区宫城稽核。通政司、内官监、淮西仓场、军工作坊、乃至亲王宫闱……沈涵,你这把刀,比朕预想的,要锋利得多。”
沈涵心头猛地一跳。这话听着是褒奖,但其下的意味,却让他脊背发凉。
“臣……只是依律核查,据实禀报。”他谨慎地回答。
“依律?据实?”朱元璋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好一个依律据实。若非你这‘依律据实’,朕或许还沉浸在一片‘祥和’之中,看不到这龙椅之下,早已是蛇虫鼠蚁,筑巢营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戾之气,震得殿内烛火都为之摇曳。
“但你可知,过于锋利的刀,易折,也易伤主?”
沈涵立刻再次跪伏于地:“臣对陛下,对大明,绝无二心!此心天地可鉴!”
朱元璋盯着他伏地的背影,目光闪烁不定,那其中的审视与算计,足以让任何人为之胆寒。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沈涵感觉冷汗几乎要浸透内衫时,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骆刚重伤,王砚需将养。稽核处暂由你独力支撑。朕给你三日,三日之内,给朕一份条陈——关于此番乱局,后续如何整肃朝纲、清理隐患、以及……你这稽核处,日后当如何定位,权责几何,需增补多少人手,具奏以闻。”
沈涵心中一震。这不仅仅是要一份平叛总结,更是皇帝在向他索要一份“未来规划”,一次对他能力、眼界乃至忠诚度的终极考验。同时,也将他彻底推到了整顿朝堂的风口浪尖。
“臣,领旨。”他沉声应道,没有犹豫。
“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那幅舆图,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未尽的杀伐。
“臣告退。”沈涵叩首,起身,一步步退出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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