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厘稽核总办”对甲仗库和火铳工坊的“蹲点式”核查,如同两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未立即掀起滔天巨浪,却在暗流涌动的官场底层,激荡起层层涟漪。
沈涵坐镇衙署,不再亲赴一线,而是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对淮西相关陈年账册的海量梳理中。
他知道,表面的阻力与暗中的警告,皆因他触及了根本的利益网络。
若不能从根子上找到更确凿、更具颠覆性的证据,仅凭两个库房的局部问题,难以撼动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给了他调阅部分文档的权限。
灯火通明的值房内,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将他淹没。户部关于历年漕运、盐引、茶课的记录;兵部关于军饷发放、军械调拨的文书;工部关于各地营造、物料采买的档案……这些枯燥的数字与公文,在沈涵眼中,却是一条条可能通向真相的路径。
他采用的方法,依旧是“数据锚定”与“交叉核验”。不再孤立地看某一笔账,而是将不同部门、不同年份、看似毫不相关的数据流,放在一起比对。
王砚伤势稍有好转,便不顾劝阻回到了衙署,负责协助梳理文书。他心思缜密,对数字敏感,很快便在沈涵的指导下,发现了不少蹊跷之处。
“大人,您看这里。”王砚指着一份五年前的工部采买记录,“这一批用于修缮黄河堤坝的‘青条石’,采买数量与漕运记录上的承运数量,差了近两成。工部记录显示已全额验收,但漕司那边的底档却显示,实际运抵的只有八成。”
沈涵接过两份文书,仔细比对,目光微凝:“差额去了哪里?是被漂没了,还是……根本就没运到工地上?”
“还有这里,”王砚又翻出几份不同年份、但都与淮西卫所相关的军饷发放记录,“这几个卫所,连续数年,在春秋两季,都会有一笔数额固定的‘额外犒赏’,名义是‘操演辛苦’。但发放日期,与淮西几家大商号向永丰仓输送粮秣的日期,高度吻合。”
沈涵眼神一厉:“你是说,这笔‘犒赏’,很可能就是用倒卖军粮的赃款发放的?左手倒右手,既安抚了麾下官兵,又抹平了账目?”
王砚点头:“极有可能。而且,这几家商号,明面上的东家虽不同,但追查其背后,似乎都与一个叫‘丰豫行’的商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丰豫行’,在通政司暗桩孙淼的往来信稿中,曾出现过数次。”
“丰豫行……”沈涵将这个名字默记于心。这像是一条新的、潜藏更深的线头。
与此同时,派驻甲仗库的核查小组,在经历了初期的僵持后,也取得了突破。
那名年轻监生陈清,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硬是泡在库房里,带着人将积压多年的旧账与新入库的器械逐一核对。
他们发现,不仅仅是账目有涂改,许多标注为“堪用”的甲胄、兵器,实则早已锈蚀、损坏,根本无法使用。而一些近年来新造的兵械,其规格、质量,也与兵部定式存在细微差异,更像是来自非官方工坊的产物。
“大人,甲仗库的问题,恐怕不止是贪墨亏空那么简单。”陈清赶回衙署,向沈涵汇报,脸上带着兴奋与凝重,“那些不合规制的兵械,流向哪里?若是流入了叛军手中……”
沈涵颔首,这印证了他的部分猜测。甲仗库,不仅仅是蠹虫啃食的对象,很可能也成为了叛军获取装备的渠道之一,至少是其中一环。
而火铳工坊那边,进展相对缓慢。工坊管事依旧不配合,提供的账册混乱不堪。
但负责核查的户部老吏,凭借多年经验,从物料消耗与成品数量的巨大差异中,推断出该工坊存在大规模私造铳管的嫌疑——上报的成品数量,远低于其消耗的精铁和煤炭所能支撑的产量。
那多消耗的物料,制成的铳管流向了何处?不言而喻。
暗中的警告似乎暂时停止了,但沈涵能感觉到,某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朝臣,开始或明或暗地向他示好,或是委婉地提醒他适可而止;都察院内,同僚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复杂;甚至有一次散朝,一位素无交集的勋贵,竟主动与他搭话,言语间试探着他下一步的动向。
这一切都让沈涵明白,他正在接近某个核心区域。
这日深夜,他再次独自面对如山的卷宗,试图将“丰豫行”、永丰仓、黑石口、甲仗库、火铳工坊这几条看似独立的线串联起来。
目光无意间扫过一份关于前元时期海外贸易的陈旧档案,上面提到了一个名为“海蛇帮”的私舶团伙,曾活跃于江浙沿海,专事走私,前元覆灭后便销声匿迹。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蛟龙”……“海蛇”……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叛党的资金、物资运输,是否借助了某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地下渠道?比如,私舶?
他正凝神思索,窗外再次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不是弩箭,更像是石子敲击窗棂。
沈涵心中一凛,悄然靠近窗户,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月色朦胧下,院墙角落的阴影里,似乎立着一个纤细的人影,见他望来,那人影抬手,向他示意了一下手中之物——那是一个眼熟的、前元风格的锈蚀铜制灯台,与他当初在琼华岛密道中用来砸窗的灯台,几乎一模一样!
是那个神秘黑衣人!
他(她)竟然直接找到了这里!
黑衣人没有停留,将灯台轻轻放在墙角石阶上,随即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融入了更深的黑暗,消失不见。
沈涵心跳加速,没有立刻出去。他耐心等待了片刻,确认外面再无动静,这才迅速开门,将那个铜灯台取了回来。
灯台入手冰凉沉重,上面布满了锈迹和尘土,看似与之前那个别无二致。但沈涵仔细摩挲检查后,发现在灯台底座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开锈蚀的封泥,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细小纸卷。
展开纸卷,上面是几行清秀中带着一丝锐气的字迹,与之前警告纸条上的伪装笔迹截然不同:
“丰豫行,不过前台傀儡。真金白银,源自海外。”
“蛟龙非一,双头并进。一在朝,一在商。朝中之龙,或已断爪;商海之蛟,潜藏更深。”
“小心‘算盘’,人未尽,线未断。”
信息量巨大!
沈涵瞳孔骤缩,捏着纸条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海外资金!这就解释了为何淮西网络能拥有如此庞大的财力,远超普通贪腐所能及!
“蛟龙非一”,竟是双头结构!郑太妃、赵王可能只是“朝中之龙”,或许已遭重创,但还有一条“商海之蛟”隐藏在幕后,依旧逍遥法外!
最后一句,“小心‘算盘’,人未尽,线未断”……周算盘!他临死前递出的情报,难道还有后续?他的人身虽死,但他铺设的线,他掌握的秘密,并未完全被敌人掐断?
黑衣人此次传递的信息,远比之前的警告更具体,更深入!他\/她似乎急于推动沈涵,去揭开那更深层的黑幕。
这黑衣人,究竟是谁?为何对“蛟龙”计划的了解如此之深?他\/她屡次相助,目的何在?是友是敌?
沈涵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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