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前的喧嚣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炸开了锦绣城沉闷已久的局面。
鸣冤鼓声、学子的慷慨陈词、乡老的哭诉、赵鲲气急败坏的咆哮、以及百姓越来越大的议论声,交织成一曲无法压制的洪流。
李沐风那看似温和实则雷霆万钧的一击,彻底撕破了所有的伪装。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更是以清流舆论的方式公之于众,即便是赵鲲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靠山,此刻也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压下此案。
接下来的数日,锦绣城仿佛经历了一场地震。
峡州卫指挥使赵鲲被当场停职羁押,由其副将暂代职务,接受调查。
其麾下数名参与此事的参军、校尉也相继被革职查办。
排帮帮主“龙王”敖江,在巨大的压力和李沐风暗中送去的“台阶”下,最终选择了“戴罪立功”。
提供了更多与赵鲲私下往来、以及被迫配合某些行动的证据,虽然排帮自身也元气大伤,势力大幅收缩,但总算避免了覆灭之灾。
金鳞镖局洗刷了冤屈,总镖头“峡中金剑”亲自带人送来厚礼感谢百味楼,但经此一役,镖局联盟也意识到了江湖险恶,行事收敛了许多。
三峡巡检司巡检沈放,在此案中表现“刚正不阿”、“办案得力”,加上那份“从天而降”的关键证据,仕途一片光明,据说已入了上峰青眼。
至于那位试图请林清晏“过府”的赵夫人,则在赵鲲倒台后,迅速变卖了部分家产,带着细软不知去向。
一场席卷锦绣城的巨大风波,就这样以一种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方式,迅速落下帷幕。
事后,才流传出赵指挥使胆大包天的恶行。
自其上任以来,吃空饷、喝兵血、倒卖军械、私挖银矿,利用排帮偷贩私盐。
据说其多数银钱都上贡给了“云梦京”的大人物,具体是哪一位,朝廷并未公开。
原本此番操作,有着大人物力挺,赵鲲再有两年便能调往纸醉金迷的南都“云梦京”。
谁料赵鲲近年来挥霍无度,致使账面亏空,这才联络唐门中的不轨之徒交易,劫镖放排,挑起排帮和金鳞镖局的矛盾,妄图浑水摸鱼,尽快弥补亏空。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那日与唐门七长老交易阴损暗器,竟被唐小柒无意识破。
唐七长老派人追杀,不料一下撞上了无忧谷这个人才奇出的隐世门派。
之后便引出这一系列的故事。
倒是唐七长老果断,在“蛇翁”这位唐门宗师客卿溃败后,便立即撤离锦绣城返回唐门向唐老太太负荆请罪。
虽自断一臂,免去长老一职,禁闭一年,但于唐门之中积年累月的不辞辛苦,想来倒也比丢了性命要强。
真正的博弈发生在众人看不见的层面,而摆在台面上的,是罪有应得和拨云见日。
当一切尘埃落定,百味楼后院,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宁静。
只是这份宁静里,更多了几分轻松,只因一切谜题都在沈放那日到来后得到了答案。
“那日,我手下的暗子偷了账目,不慎被发现,一路逃窜到了百味楼。在下得知消息后便暗中联系了林掌柜,林掌柜侠义心肠,答应助我一臂之力。”
原三峡巡检司沈放此时正于“百味楼”顶层楼阁向林清晏躬身行礼。
一旁无忧谷的高才们围坐一团,躬耳倾听。
只是唐小柒和阮喃喃手上的瓜子略微有点破坏气氛,两人还时不时交头接耳。
“沈某与林掌柜商量,获取账本后,由林掌柜保管,并借此吸引赵鲲的视线。我便在暗中与李探花联络乡绅清流,给予赵鲲最后一击。”
“此番能顺利扳倒赵鲲,全赖诸位之功。因此事,让诸位受惊,全赖沈某考虑不周,还望诸位见谅。”
说完,沈放又起身躬身一礼。
此举倒是吓了众人一跳,确是有些突然。
李沐风连忙扶起沈放,言辞恳切。
“沈大人,莫要多礼,我等虽非朝廷中人,但也有侠义之心,能助沈大人毕其功于一役,倒也是畅事。”
“好了,好了,大师兄,你俩就别客套来客套去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此事虽有些曲折,但也并未有多危险。而且,唐门那边似并无动作。”
赵知闲却忍不住先开口了,她这直爽的性子也受不了这般繁文缛节。
陆云霁心中也有这般疑问,三师姐问出后,便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主座。
“这件事,便要归功于小师弟了。”
李沐风微笑着望向林云霁,听到此言,陆云霁茫然地迟钝了一下,随即慌忙转头,不知望向何处。
“哈哈哈,云霁那日急信与我,恰巧正有好友与我一同议经讲学。他与唐老太太有亲,便星夜赶往唐门查明此事。”
“说起来,这位唐七长老倒是机敏隐忍之辈,着‘蛇翁’犯我无忧谷失利后,便返回唐门请罪。至此,唐门肃清,召回门人。”
李沐风说到此处,言辞多了几分冷冽,显然对“蛇翁”进犯无忧谷,致使师弟师妹深陷险境,颇有微词。
“大师兄,莫要在意,几个无胆鼠辈耳,下次遇见,取了他性命便是。”
林清晏不知何时自迷迷糊糊中清醒了来,言语虽随意,但其中杀意凌然,显然这位懒散的二师兄也对唐门甚是不满。
闻言,忙着和唐小柒抢瓜子的阮喃喃也不乐意地咋咋呼呼。
“就是就是,这帮坏人真可恶,那天师兄正教我剑法呢,就放毒蛇进来...要不是师兄...”
“喃喃妹妹,这个南瓜子好吃,你尝尝!”
唐小柒此时心虚地慌忙堵住阮喃喃的嘴,毕竟这个祸事是她惹上门的。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见状笑作一团。
陆云霁嘴角也微微浮起笑意,虽被打扰了无忧谷的悠闲生活,倒是让他体验了一番江湖生活,逃亡,阴谋,暗杀,破局。
阳光明媚的早晨,林清晏再次系上了围裙,厨房里飘出久违的、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
他正在兑现承诺,准备一顿真正的、丰盛的全鱼宴,庆祝风波平息。
赵知闲心情极好,甚至没有逼着阮喃喃和唐小柒练功,而是难得闲适地坐在廊下,调试着焦尾琴的琴弦,弹奏着一曲轻快悠扬的《渔舟唱晚》。
阮喃喃和唐小柒在院子里追逐打闹,银铃般的笑声洒满阳光。
陆云霁依旧安静地坐在老位置,看着这一切,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弧度。
虽然社恐依旧,但经过这番生死与共,他面对师兄师妹时,那份不自在似乎减轻了许多。
李沐风坐在石桌旁,慢悠悠地品着林清晏新沏的茶,看着院中景象,目光温和。
他身上的青衫依旧半旧,却再也掩不住那份“朝彻洞明”的宗师气度。
林清晏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金黄酥脆的炸小鱼走出来,放在桌上,
“接下来有何打算?回书院?”
李沐风拈起一条小鱼,吹了吹气,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后,才笑道:
“书院那边暂且无妨。倒是你们…经此一事,这百味楼怕是成了锦绣城的焦点,再想如从前般清净,怕是难了。”
林清晏擦了擦手,浑不在意:
“焦点就焦点吧,正好做生意。反正麻烦都解决了。”
“解决了?”
李沐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树欲静而风不止。赵鲲虽倒,但他背后的利益网络未必甘心。排帮镖局虽暂稳,但江湖格局已变,难保没有新的野心家。还有…唐门那边。”
他提到唐门,目光扫了一眼正在和阮喃喃抢糖吃的唐小柒。
唐小柒动作一僵,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林清晏笑了笑,给李沐风续上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因噎废食。再说了,”
他看了一眼陆云霁和赵知闲,
“有这几个能打的在,我这酒楼,安全得很。”
李沐风失笑摇头:
“你倒是会偷懒。”
他沉吟片刻,道,
“我确实不宜久留。岳麓书院还有些事务。不过,在离开之前,有件事需得处理一下。”
他看向唐小柒,温和地招了招手:
“小柒姑娘,你过来。”
唐小柒忐忑地走过去。
李沐风看着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唐门内部之事,本是你们门派内务,外人不宜插手。但此次你卷入其中,险些丧命,也间接帮我们揭开了这场阴谋。于情于理,我不能不管你。”
他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递给唐小柒:
“这是我以岳麓书院的名义,写给你唐门掌门唐老太太的信。”
“信中陈明了你在此事中的遭遇与原委,并恳请她念在你年幼无知、且有功于揭露败类的份上,对你从轻发落。你带着这封信回去,或许可保你免受责罚。”
唐小柒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眼圈顿时红了。
她知道,有了这封信,她回唐门才有了底气,否则以七长老的势力,她回去也定不好过。
“多谢…多谢李大哥!多谢大家!”
她哽咽着,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李沐风扶起她,温声道:
“江湖路远,好自为之。”
他又看向众人:
“此间事已了,我明日便启程返回书院。”
气氛一时有些伤感。
林清晏却哈哈一笑,打破沉寂:
“行了行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大师兄是回去当他的学问大家,咱们还得继续在这红尘里打滚呢!来来来,鱼都凉了!开饭开饭!”
全鱼宴摆满了石桌,香气四溢。
红烧、清蒸、油炸、煲汤…各种做法,琳琅满目。
众人围坐一起,暂时抛开了所有烦恼。
赵知闲琴兴大发,即兴弹奏了一曲欢快的曲子。
阮喃喃和唐小柒吃得满嘴流油。
林清晏和李沐风推杯换盏,说着些闲话。
陆云霁安静地吃着,偶尔给阮喃喃夹一筷子她够不到的菜。
阳光暖暖地照着,院子里充满了饭菜的香气和久违的、真正的轻松笑声。
仿佛所有的阴谋诡计、刀光剑影,都已是上一个江湖的故事。
至少,在这一刻,百味楼的后院,只有美食与安宁。
至于明天?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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