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窗外渐密雪花的寒意。酒气氤氲，却压不住空气中那份凝滞而紧绷的沉寂。秀娘含泪的质问，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谢珩心中激起千层浪涌，也让他再无退路。
掌柜的见状，长叹一声，悄悄起身，低声道：“你们……好好说说话。我去外头守着。”他复杂地看了谢珩一眼，推门而出，将这片狭小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命运多舛的男女。
门扉轻合，雅间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秀娘的泪水依旧无声滑落，那双重新燃起星火的眸子，执拗地望着谢珩，等待着一个答案，一个能解开她数月心结、能让她从这无尽的失落与等待中解脱出来的答案。
谢珩看着眼前这梨花带雨、憔悴却更显坚韧的少女，心中那座由仙规、职责筑起的壁垒，终于在真挚的情感面前，轰然倒塌。他不再去想什么桃花劫，什么忘川使君的身份，此刻，他只是谢珩，一个让眼前女子伤心落泪的普通男子。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用那些仙神莫测的理由搪塞，而是选择了一种秀娘能够理解，也更为贴近他此刻心境的解释。他走到秀娘面前，没有试图为她拭泪，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坦然与疲惫：
“秀娘，”他唤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姑娘”，“去年不辞而别，是我之过。并非我有意欺瞒，或是对你……毫无感触。”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实是因我自身……有不得已的苦衷，牵扯甚大，牵连甚广。我并非你想象中的游学士子，亦非寻常商贾。我的来历……有些特殊，身负的责任，也非同一般。”
他选择了一个模糊却足够沉重的说法：“那责任，如同枷锁，让我不能轻易许诺，不敢轻易耽于儿女情长。我怕……怕自己终究会因那些身不由己之事，再次不告而别，届时，只会让你更加伤心。我怕……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
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接近真相的解释。他不是仙人，只是一个身不由己、背负着沉重秘密和责任的人。
“我离去，非是不愿，实是不敢。”他最终，将心底最真实的怯懦与顾虑，摊开在了秀娘面前，“我怕自己，配不上你这般纯粹的心意，给不了你寻常夫妻的安稳与长久。”
秀娘怔怔地听着，泪水不知何时已止住。她从未想过，这位在她心中如同高山仰止、无所不能的谢先生，竟也会有如此彷徨、如此“不敢”的一面。他不是厌弃她，不是玩弄她，而是因为自身那神秘而沉重的“责任”，因为怕辜负她，才选择了逃离。
这解释，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郁结数月的心锁。委屈依旧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与释然。原来，他不是无心，而是心意太重，重到让他怯于承担。
“那……那你如今为何又回来？”秀娘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却少了几分怨怼，多了几分探寻。
谢珩看着她，目光温柔而坚定：“因为……我发现自己忘不掉。忘不掉这客栈的烟火气，忘不掉掌柜的热忱，更忘不掉……你的笑容，你的眼泪。”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未干的泪痕，那触感微凉，却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那些责任枷锁固然沉重，但若因此便辜负了自己的本心，辜负了一个真心待我之人，我余生……恐难安宁。所以，我回来了。回来面对你，面对我的……心意。”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如同誓言：“秀娘，我此次回来，并非一时冲动。我已想清楚，前路或许艰难，或许仍有变数，但我愿尽力去争取，去承担。我想问你，若我不再是不辞而别的过客，而是一个愿为你停留，愿与你共度此生风雨的普通人，你……可还愿意信我一次？”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仙神的缥缈，只有最朴素的承诺，最坦诚的脆弱与担当。这番话语，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能击中秀娘的心。她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眸中清晰的倒影，看着那其中毫不掩饰的情意与决绝，数月来的阴霾、委屈、不安，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汹涌的暖流，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带着风雪寒意的青衿之中，终于放声哭了出来。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绝望，而是宣泄，是释放，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与委屈交织的洪流。
“我信……我信你……”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却无比坚定，“只要你不再丢下我……只要你在……”
谢珩被她撞得微微一晃，随即稳稳接住她颤抖的身躯，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与依赖，心中那片因桃花劫气而翻涌的灵台，竟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宁静。他缓缓收拢手臂，将她紧紧圈在怀中，仿佛拥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不会了……”他低声承诺，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再也不会了。”
门外的掌柜，隐约听到女儿的哭声和后续的话语，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眼眶也不由得湿润了。他抹了把脸，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真正的笑容。
明弘治十三年，正月。北京城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寒风依旧料峭，但悦来居客栈内，却因一个人的归来，悄然驱散了持续数月的阴霾。
秀娘腕间那枚玉兰玉佩，似乎也因主人的心境变化，光泽愈发温润。自那日酒馆雅间内，谢珩去而复返，坦诚心迹后，她如同久旱逢甘霖的草木，迅速恢复了生机。虽然谢珩的解释依旧隐晦，只道自身有不得已的苦衷与责任，上次不辞而别是怕连累她，但那份归来直面心意的勇气与承诺，已足够抚平她所有的不安与委屈。
掌柜的见女儿重展笑颜，心中大石落地，对这位去而复返、气度依旧不凡的“谢先生”，更是多了几分真心接纳。他不再深究谢珩的神秘背景，只盼他能真心待秀娘好。
婚事办得简单而温馨。谢珩并未显露任何非凡之处，他动用的是上次离去时留下的、远超房费的银钱的一部分，置办了聘礼，宴请了左邻右舍。新婚之夜，红烛摇曳，他握着秀娘的手，许下的并非虚无缥缈的仙缘，而是人间最朴素的誓言：“秀娘，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夫君谢珩。前尘种种，皆为云烟。此后岁月，我只愿与你在此红尘之中，安居乐业，白头偕老。”
为了真正融入这凡尘，彻底化解那纠缠于元神、因“仙凡之别”执念而生的桃花劫气，谢珩在婚后不久，便暗自施展了一种玄奥的秘术。此术并非攻击或防御之法，而是一种罕见的“封灵化凡”之术。它并非完全剥夺他的仙根与记忆，而是将他的仙元、神识以及与忘川的联系彻底封印、沉寂于识海最深处，模拟出真正凡人的生命状态。在此期间，他将失去所有仙家神通，感官、体质、寿元乃至生育能力，皆与寻常凡人无异，会饥饿，会疲惫，会生病，也会……衰老死亡。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意味着他将自己完全投入这滚滚红尘，体验一场真正属于“人”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一生。唯有如此，才能以最纯粹的心境，与秀娘共度真正属于凡俗的岁月，将这段缘分圆满，从而从根本上化解劫数。
秘术施展成功后，谢珩清晰地感觉到自身那浩瀚如海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沉入无边黑暗。一种久违的、属于肉身的沉重感与局限感包裹了他。他依旧是那个学识渊博、气质温润的谢珩，却不再有丝毫仙神特质，成了一个真正的、生活于大明弘治年间的普通书生。
起初，他靠着之前留下的银钱，与秀娘一同帮着掌柜打理客栈，生活倒也安稳。但坐吃山空并非长久之计，他也需一份能够安身立命、融入世俗的营生。思虑再三，他决定利用自身满腹的经纶，开设一间私塾。
他在离悦来居不远的一条清净胡同里，租下了一座带着小院的老宅，略作修葺，挂上了“谢氏蒙馆”的匾额。因他收费公道，讲解经文透彻且不乏趣味，对待蒙童也极有耐心，不过数月，便吸引了左近不少家境尚可的子弟前来就读。朗朗读书声从此处传出，为这市井街巷增添了几分文雅气息。
秀娘则成了他最得力的内助。她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时还会为学童们缝补衣衫，或是准备些简单的茶点。看着夫君在学童簇拥下从容授课的模样，她眼中满是倾慕与自豪。夜晚，红袖添香，她在一旁做着针线，听着谢珩为她讲解诗书中的典故趣闻，或是与她闲话家常，只觉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婚后第三年的春天降生，是个男孩。初为人父的谢珩，抱着那皱巴巴、啼哭不止的小生命，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异而强烈的悸动。那是血脉的延续，是他在此方红尘最深刻的烙印。他为自己施加的“封灵化凡”之术，让他得以像真正凡人一样，体验生育后代的天伦。他为长子取名“谢安”，取平安顺遂之意。
此后数年，他们又陆续有了次子谢宁，幼女谢婉。孩子们的到来，让这个家充满了欢声笑语，也让谢珩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他白日教书，夜晚有时还需替人抄书写信，换取微薄酬劳以贴补家用。秀娘则更是辛苦，操持家务，抚育儿女，原本纤细的手指渐渐变得粗糙，但她毫无怨言，脸上总是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谢珩的私塾越办越好，甚至吸引了一些有心向学的贫寒子弟。他并非迂腐之人，除了教授科举必备的经义，也会穿插讲述一些地理博物、先贤轶事，开阔学童眼界。他从不打骂学生，总是循循善诱，在这片街坊间，赢得了“谢夫子”的敬称。
日子便在柴米油盐、课徒教子中平稳流淌。他们经历了弘治朝的终结，正德皇帝的荒唐，以及嘉靖帝的登基。朝堂风云变幻，边关时有战事，但对于谢珩和秀娘这样的小民之家而言，那些都太过遥远。他们关心的，是米价的涨落，是孩子的学业，是彼此的康健。
岁月无情，悄然在他们身上刻下痕迹。谢珩的鬓角染上了霜白，挺拔的脊背因常年伏案而微显佝偻，执笔的手也偶尔会因风寒而颤抖。秀娘的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青丝成雪，但那双看向谢珩的眸子，依旧清澈而充满依恋。
孩子们渐渐长大成人。长子谢安资质平平，未能考取功名，后跟随一位账房先生学艺，成了京城一家绸缎庄的管事，娶妻生子，安稳度日。次子谢宁性子活络，不愿困守书本，成年后便跟着商队南来北往，虽聚少离多，倒也闯出了一番天地。幼女谢婉最为聪慧，嫁与了一位家风淳厚的秀才，夫妻和睦。
看着儿女们各自成家立业，谢珩与秀娘感到了为人父母最大的欣慰。他们从喧闹的悦来居附近搬了出来，在谢宁的资助下，于京城西南角一处更为清静的地段，置办了一座带小院的老宅，安度晚年。
谢珩早已不再开设蒙馆，但他书房里的灯火常明。他将一生所学、所见、所感，悉心整理，或注解经义，或记录风土人情，或撰写一些劝人向善、修身养性的通俗读物。虽无惊世之作，却也字字珠玑，蕴含着一位智者对人生的通透理解。秀娘则在一旁，或为他沏茶，或为他缝补衣裳，或只是静静地陪着，偶尔交谈几句，相视一笑，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嘉靖二十八年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北京城。秀娘感染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后来便一病不起。谢珩日夜守在床前，亲自煎药喂服，如同数十年来她照顾他那般。然而，凡人的寿数终有尽头，秘术之下的他，此刻也与寻常老翁无异，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弥留之际，秀娘握着谢珩布满老年斑的手，眼神依旧清亮，带着一丝不舍，更多的却是满足与平静。
“夫君……”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晰，“这一生，能与你相伴，秀娘……心满意足。若有来世……”
谢珩紧紧回握她的手，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声音苍老却温柔：“秀娘，等我。”
他没有说什么虚无的承诺，只是这三个字，却仿佛带着某种跨越轮回的力量。秀娘听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安详的弧度，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依旧与他相握。
秀娘的离世，让谢珩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亲自为妻子操办了丧礼，将她安葬在京郊一处他们生前便看好的、能望见西山落日的地方。墓碑上，并排刻着他们的名字。
送葬的人群散去后，白发苍苍的谢珩独自在坟前坐了许久，雪花落满了他佝偻的肩头。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陪伴了他们一生的玉兰玉佩，轻轻放在墓碑前，与冰凉的石头接触，发出细微的轻响。
“尘缘已了……”他望着墓碑，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极其复杂的清明，随即又归于沉寂。
处理完秀娘的所有身后事，将家中余财尽数分与儿孙后，谢珩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于家中安详离世。面容平静，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儿女们悲痛之余，依其遗愿，将他与秀娘合葬于一穴。那枚玉兰玉佩，也随他一同长眠于地下。
他们的名字，如同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并未在史册上留下任何痕迹，最终淹没于历史长河的尘埃之中。只有那座并立着“显考谢公讳珩府君之墓”与“显妣谢母秀娘孺人之墓”的合葬坟茔，以及坟前或许偶尔会有儿孙前来祭扫的香火，默默诉说着一段始于忘川使君、终于红尘白首的圆满情缘。
而在那坟茔深处，随着谢珩凡俗生命的终结，那沉寂了数十年的“封灵化凡”之术悄然消散。被封印的仙元与神识如解冻的江河，缓缓复苏，连同着与忘川本源的联系，也重新变得清晰。一段属于凡尘谢珩的记忆，如同涓涓细流，汇入那浩瀚的仙识之海，被妥善珍藏，却不再掀起惊涛骇浪。那缕缠绕已久的桃花劫气，早在数十载平凡相守、生死相随中，化作了滋养元神的甘露，再无痕迹。
远在忘川郡，桃源居内，那幅巨大的丹青卷上，属于谢珩的画像依旧紫袍玉冠，鹤发童颜，气度雍容，仿佛从未改变。只是若有人能洞察本源，或可发现，那画像眼眸深处，较之以往，更多了一份历经红尘百味、看透生死轮回的沉静与温和。
忘川河水依旧静静流淌，曼珠沙华岁岁如火。一段仙凡之恋，以此种方式，划上了圆满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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