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大朝,紫宸殿。
文武百官依序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丹陛之上,御座空悬,仅设珠帘,万历皇帝病体未愈,由司礼监代宣旨意。然而,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站在班列中前段的林昭身上。
他手持象牙笏板,身着绯色官袍,身形挺拔如松,面色平静无波。但在他脚边,放着两只沉甸甸的檀木箱子,里面装着的,是过去数年间,铁路总调度衙门所有的核心账册与文书副本。那是他三日不眠不休,带着属下紧急整理出来的“答案”。
“臣,铁路总调度衙门督办林昭,奉旨陈情。”林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宽阔的大殿里。他没有急于辩解,也没有诉苦,而是如同一个最严谨的账房先生,开始一项项汇报。
他从辽东前线铁路的战略意义讲起,列举了在李如松部平定朝鲜残余叛乱、威慑建州时,铁路输送兵员、粮秣、火炮所节省的时间与人力,对比了以往依靠民夫和骡马转运的靡费与迟缓。数字冰冷而确凿,勾勒出钢铁脉络在军事上的巨大价值。
接着,他转向京通铁路本身。他详细说明了桥梁、隧道、钢轨、枕木等各项物料的采购来源、价格、运输成本,甚至将格物院研发的新型建筑材料与传统材料进行了成本与耐用性的对比。他坦然承认,初期因技术不成熟和摸索,部分项目确有超支,但随着标准化推行和工艺改进,成本正在迅速下降。
然后,他抛出了最重要的数据对比。
“据户部存档及漕运衙门历年奏报,仅维持京畿地区每年一百五十万石漕粮转运,沿途损耗、人工、河道疏浚、船只维护及各级官吏耗羡,年均需耗银约八十五万两。”林昭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在场许多人的心上,“而京通铁路,全长四百余里,桥梁十数座,总投资截至目前,为一百二十万两。此路一旦贯通,年运力可达三百万石以上,且不受季节、天气影响,预计常年维护费用,不及漕运三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班列中那些面色开始不自然的面孔,特别是几位与漕运利益攸关的官员。
“至于‘滥用民力’,”林昭拿起另一份册子,“京通线及保定清苑支线,累计招募沿线民工逾两万人次,支付工钱、伙食、医药等项,总计发放银元、铜钱折合白银二十八万两。此款项,直接流入沿线州县百姓之手,清苑县因此新增饭铺、货郎、文书抄录等依附行业十一类,县衙税收同比增收一成五。此乃‘滥用’,还是‘利民’?臣愚钝,请诸位大人明示。”
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林昭清晰的声音,和偶尔翻阅账册的沙沙声。他将抽象的政策争议,化为了具体到每一两银子、每一个民夫收入的数字。这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有力量。
然而,攻击不会因此而停止。
一位御史出列,厉声道:“林大人巧言令色!纵然你账目做得花团锦簇,也掩盖不了你专权跋扈之实!铁路标准由你定,物料采买由你核,工程稽查由你派,如今连地方官府协调、民夫招募,亦由你衙门一手包办!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此乃集地方、财政、工务、监察之权于一身,非人臣之道!”
这是诛心之论,直指权力核心。
林昭尚未回应,另一名官员也出列附和:“不错!更何况,格物院所行之事,标新立异,摒弃祖宗成法。那北运河上钢铁大桥,惊世骇俗,锁断水脉,若引得天象示警,灾异频仍,林大人可能担当得起?!”
“臣附议!格物院沈云漪,一介女流,干涉工部事务,抛头露面,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攻击的方向开始扩散,从林昭本人,蔓延至他所代表的整个新学体系和权力结构。
林昭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却盖着鲜红格物院钢印和沈云漪私印的文书。
“此乃格物院对北运河大桥结构安全及水文影响之评估报告。”林昭举起文书,“依据实测数据、水力模型及材料力学推算,大桥基础牢固,结构稳定,对运河水流影响微乎其微,绝无‘锁断水脉’之虞。至于天象灾异,”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位发言的官员,“大人熟读圣贤书,当知‘子不语怪力乱神’,以莫须有之天象构陷实务,非君子之道,亦非为臣之道!”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至于权柄过重之论,臣不敢辩驳。然,铁路之事,千头万绪,牵涉甚广,若依旧例,由工部、户部、兵部、地方官府层层协调,互相掣肘,则京通之路,十年难成!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陛下委臣以此重任,臣唯有鞠躬尽瘁,以效率为先,以成果为要!若陛下与朝廷认为臣确实权柄过重,或才德不堪此任,臣愿即刻上缴印信,听候发落!”
说罢,他捧着那份盖着格物院钢印的报告和厚厚的账册,深深一躬。
以退为进!他将抉择的权力,交还给了朝廷,或者说,交还给了珠帘之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大殿内再次陷入死寂。林昭的账目清晰,数据有力,对格物院技术的自信更是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他点明了铁路在军事和经济上的巨大价值,以及旧有体系的低效。反对者可以扣帽子,可以谈玄虚,但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效率面前,他们的攻击显得苍白而无力。
珠帘后,司礼监掌印太监与几位内阁大学士低声交换了意见。片刻后,掌印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林卿之言,朕已知悉。铁路事关国策,功过自有公论。账册留下,交由户部、工部会同核查。林昭且回衙理事,京通铁路需尽快全线贯通,不得有误。”
没有褒奖,也没有贬斥。一场狂风暴雨,似乎暂时被化解于无形。
但林昭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核查账册,本身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足以让反对者继续寻找攻击的借口。而那句“不得有误”,更是将千斤重担,再次压回他的肩上。
退朝后,林昭没有回衙门,而是直接去了西山格物院。
沈云漪正在实验室里,对着一截被切割下来的可疑钢轨样本进行成分分析。各种酸液、试剂和简陋的仪器摆满了长桌。她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朝堂上的风波,暂时过去了?”
“嗯。”林昭走到她身边,看着那截泛着异常光泽的钢轨,“你这边的风波呢?”
沈云漪放下手中的滴管,指了指旁边一份初步报告:“成分不对。碳含量偏低,硫、磷杂质偏高。应该是用了劣质生铁,或者冶炼过程中刻意减少了脱硫脱磷的工序。这样的钢轨,硬度、韧性、疲劳强度都远低于标准,在重载机车反复碾压下,极易产生裂纹甚至断裂。”
她的语气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这是对她所追求的“标准”和“精确”最恶毒的践踏。
“来源查到了吗?”林昭问。
“周铁鹰控制了那批货,追查送货的脚行,线索指向京郊一家新开的‘兴隆铁坊’。”沈云漪拿出一份地契抄本和几张画像,“这家铁坊背景不简单,明面上的东家是个山西商人,但实际出资的,可能与通州漕帮残余,以及……齐王府的一名外管事有关。”
林昭瞳孔微缩。通州漕帮的残余势力,加上若即若离的齐王。这印证了他的猜测,反对他的,不仅仅是因为利益受损的旧官僚,还有觊觎更高权位的宗室。
“他们这是想一石二鸟。”林昭缓缓道,“若劣质钢轨未被发现,铺上铁路,日后酿成惊天事故,我林昭难辞其咎,格物院声誉扫地,铁路建设必然受阻。若被发现,也能拖延工期,制造混乱,并在朝堂上攻击我管理不善,用人不明。”
“我们该怎么办?”沈云漪看向他,“公开此事,彻查到底?”
林昭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暂时不能。没有确凿证据直接指向齐王,贸然公开,打草惊蛇,反而会让他们隐藏更深。而且,朝堂上刚刚质疑过我‘权柄过重’,若此时再爆出内部物料出现问题,正给了他们攻击的口实。”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西山朦胧的轮廓,目光深沉:“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是京通铁路顺利贯通,是第一列火车拉着实实在在的货物,安全、高效地驶入京城!只有让所有人看到铁路不可替代的价值,我们才有足够的底气,去清除这些蛀虫和魑魅魍魉。”
他转过身,看着沈云漪:“那批劣质钢轨,全部秘密封存,作为证据。同时,由你亲自把关,从京师大工坊紧急调拨一批绝对合格的钢轨,确保最后一段线路的铺设万无一失。至于那家‘兴隆铁坊’……”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让周铁鹰派人暗中盯着,摸清所有往来人员,收集证据。现在不动他,不代表以后不动。”
沈云漪点了点头,理解了林昭的谋略。这不是退缩,而是战略性的隐忍。
“我明白了。”她重新拿起工具,“我会确保,最后铺设在轨道上的每一根钢轨,都符合格物院的标准。”
林昭看着她专注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是他在这个充满倾轧与阴谋的朝堂中,最坚实的后盾,是照亮前路的技术之光。然而,他也知道,将她卷入这越来越深的权力漩涡,是何其残忍。
“云漪,”他轻声说,“辛苦你了。”
沈云漪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去做你该做的事。这里,有我。”
没有多余的言语,却有着最深的信任与托付。
林昭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格物院。朝堂上的暗矢暂时躲过,物料上的隐患也已控制,但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他必须赶在下一波风暴来临之前,让这条凝聚了无数心血的钢铁长龙,真正地奔腾起来。
京畿的脉搏,在账本的翻动声与钢印的烙印声中,继续搏动,愈发急促,也愈发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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