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刮过京畿平原。然而，在从通州通往京城的最后一段铁路上，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合格的钢轨从京师大工坊星夜兼程运抵，在周铁鹰工程监理队近乎苛刻的监督下，由经过严格培训的工人们一根根精准地铺设、固定。沈云漪亲自坐镇最后几个关键道岔的安装现场，确保每一个连接点都牢固无比。
那批劣质钢轨被秘密替换封存，如同一个被暂时压抑的脓疮。“兴隆铁坊”依旧在周铁鹰人马的暗中监视下运转，表面的平静下，暗流仍在涌动。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即将到来的贯通时刻。
林昭站在铁路总调度衙门的值房内，透过玻璃窗，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京通铁路进入京城的最后一段隘口。案头堆积的文牍依旧如山，但他此刻心绪难平。朝堂上的攻讦，物料的隐患，权力的觊觎……所有这些，在即将喷薄而出的钢铁洪流面前，似乎都暂时退居次席。
“大人，全线轨距、水平复测完毕，误差均在容许范围之内！”孙幕僚快步进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周监理回报，最后一段道砟已铺设压实，线路……已全线畅通！”
林昭猛地转身，眼中精光一闪。“传令！”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按预定方案，启动首趟验证列车！”
命令通过新架设的有线电报，瞬间传抵通州枢纽。
通州车站，一座由青砖垒砌、带着明显格物院设计风格的崭新建筑旁，一台被命名为“燎原一号”的蒸汽机车，如同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卧在轨道上。它黝黑的车身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高大的驱动轮，复杂的连杆结构，以及耸立的烟囱，无不彰显着一种与传统舟车截然不同的力量感。
机车上，经过沈云漪和格物院学员数月培训的司机与司炉，正进行着最后的检查。他们是这个时代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火车司机，神情紧张而专注，仿佛在抚摸一件有生命的圣物。司炉将优质的无烟煤填入熊熊燃烧的炉膛，锅炉内的压力指针，稳定地指向预定的工作压力。
“压力正常！”
“水位正常！”
“制动系统正常！”
“信号……绿色！”
一连串简洁有力的汇报声后，司机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向前方延伸至天际的钢铁轨道。他用力拉响了汽笛——
“呜——！！”
一声雄浑、悠长、撕裂长空的汽笛声，如同沉睡巨龙的咆哮，骤然响彻通州上空，远远传荡开去！
这声音，不同于寺庙的晨钟暮鼓，不同于市井的叫卖喧嚣，更不同于军队的号角金戈。它是一种全新的、带着钢铁意志与蒸汽力量的宣告。
车站内外，所有参与铁路建设的人员——从格物院的年轻学员到满手老茧的工匠，从面容冷峻的稽查队员到刚刚熟悉操作规程的本地雇工——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那台即将启程的钢铁巨兽。许多人眼眶泛红，甚至有人忍不住哽咽出声。这声音里，浸透着他们无数个日夜的汗水、心血，乃至牺牲。
“发车！”
随着旗语挥下，司机缓缓推动操纵杆。庞大的机车发出一阵沉闷的喘息，连杆开始有力地推动巨大的驱动轮。起初是缓慢的、带着金属摩擦的铿锵声，随即，车轮与钢轨的撞击声变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流畅。
“燎原一号”牵引着五节满载着辽东木材、皮货和优质石料的平板车厢，开始加速。白色的蒸汽混合着黑色的煤烟，从烟囱中喷涌而出，在机车后方拉出一道长长的、移动的云带。钢铁的节奏越来越快，如同这古老帝国骤然加速的心跳。
铁路沿线，早已闻讯赶来的百姓们，挤在官府划定的安全区外，翘首以盼。当那如同房子般大小的钢铁怪物喷吐着浓烟白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以远超骏马的速度奔腾而来时，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龙！是铁龙！”有孩童惊恐又兴奋地大叫。
“天爷！它真的自己会跑！还拉着那么多东西！”
“快看！它过来了！好快！”
惊呼声、赞叹声、议论声汇成一片。许多人下意识地后退，又被那无可抗拒的力量感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前拥挤。农夫停下了田间的劳作，商人忘记了算盘，士绅们站在高处，摇着折扇，脸上写满了惊疑与震撼。这超出了他们认知范围的景象，粗暴地闯入了他们延续了千百年的生活图景。
钢铁长龙无视着沿途的一切惊叹与恐惧，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稳定和效率，碾过枕木，穿过初冬略显荒芜的田野，跨越已经合龙的北运河钢铁大桥。桥面上，周铁鹰带着监理队员，严密监测着桥梁在机车通过时的细微震动和数据变化。一切，都在设计预期之内。
车轮滚滚，汽笛长鸣。
京城，德胜门外，临时搭建的铁路终点站。
这里的气氛更为凝重。文武百官，按照品级肃立在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两侧。得到消息的京城市民，更是将附近围得水泄不通，京兆尹不得不调派了大量兵丁维持秩序。
林昭站在观礼台的最前方，沈云漪破例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她依旧穿着素雅的衣裙，神情平静，只有微微抿起的嘴角透露着内心的不平静。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六部的堂官，勋贵宗室……几乎整个帝国的权力核心，都聚集于此。他们的表情各异，有好奇，有审视，有期待，更有毫不掩饰的冷眼与敌意。
齐王朱翊钧也来了，他穿着一身亲王常服，面带和煦的微笑，与周围的官员谈笑风生，仿佛只是一个来见证新奇事物的闲散王爷。但林昭能敏锐地感觉到，那笑容之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
忽然，极远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却尖锐异常的鸣响。
来了！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人群开始骚动，引颈远眺。
那声音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震撼。先是看到天际线上那一缕移动的黑烟，随后，是那如同低沉雷鸣般的车轮滚动声。最后，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燎原一号”蒸汽机车那庞大、黝黑、充满力量感的身躯，如同从地平线下猛然跃出，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喷吐着白色的汽柱，轰鸣着冲向终点站！
“呜——！！”
第二声汽笛，在京城脚下轰然炸响！这声音近在咫尺，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震得脚下的大地微微颤动，更震得无数颗习惯了宁静迟缓的心，骤然收缩！
钢铁巨兽在司机的操控下，开始减速，伴随着一阵刺耳但有序的刹车声，庞大的车体带着巨大的惯性，最终精准地、稳稳地停靠在了预设的站台位置。
蒸汽仍在嘶嘶地排放，白色的雾气弥漫开来，将机车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更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威严。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无论是官员、士绅，还是普通百姓，都被这近距离的、活生生的工业造物所带来的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冲击，震慑得一时失语。
打破这寂静的，是观礼台上，齐王朱翊钧率先响起的、孤零零的掌声。他脸上带着夸张的赞叹笑容，仿佛由衷地为这项成就感到高兴。
然而，这掌声并未引来广泛的附和。大多数官员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与复杂的思绪中。
林昭没有理会那掌声，他大步走下观礼台，来到机车前。他伸出手，触摸那尚带着运行余温的冰冷钢轨，感受着那细微的、却无比真实的震动。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庞大的机车，看向那五节满载着辽东物资的车厢。
这不是梦。
钢铁的脉络，已经真切地延伸到了帝国的心脏。
一个全新的时代，随着这第一声真正响彻京城的汽笛，轰然降临。
他转过身，面向神色各异的百官与黑压压的民众，沉静的声音透过初冬的清冷空气，清晰地传开：
“京通铁路，全线贯通！此路，连通的不只是通州与京城，更是帝国的现在与未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钢铁般的重量，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激荡起无声却磅礴的回响。
京畿的脉搏，在这一刻，与钢铁车轮的节奏同步，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搏动不息。
第六卷 《星火燎原》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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