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井服务公司旗下的碳化硅厂,近来在全矿务局出了名。魏明远带着团队炼出高纯度绿硅,订单排到了三个月后,成了公司实打实的标杆。同属北大井服务公司集体办公室下属单位的集体厂,看着兄弟厂子风生水起,人人心里都憋着股劲。
这家集体厂早就没了往日风光,好在酱园厂被李敏盘活。她带着工人把祖传的姜汁米醋手艺打磨得愈发地道,靠着稳定的品质和灵活的销路,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成了厂里为数不多的盈利点。可除此之外,几间闲置厂房仍落满灰尘,旧设备堆在角落无人问津,整体营收依旧捉襟见肘,工人工资偶尔还得靠临时周转,日子过得不算宽裕。
就在这节骨眼上,刚满三十五的谭主任走马上任。他头发总梳得一丝不苟——用的是县城百货店最便宜的发胶,却能撑到下班都不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西装,袖口永远扣得严严实实。他是几年前从矿院培训学习回来的,打那时起就养成了规整的习惯,逢人便说:“做事得有规整样子,人齐整了,事儿才能顺,厂子才能立住。”
他上任那天,会计老李攥着卷了边的账本,蹲在办公室门槛上叹气,烟卷烧到手指头才惊觉,抬头就看见了谭主任。“谭主任,咱厂也就酱园厂能撑撑场面,李敏把姜汁米醋的销路打开了才算有点进账,可闲置的厂房、设备一直没盘活,整体家底还是薄,去年多亏周转才没耽误工资,要是再折腾别的,怕是风险太大。”
话没说完,谭主任已翻开账本,指尖在“设备闲置”那页来回划了两圈,指甲缝里还沾着去酱园厂查看时蹭的酱色,抬头时眼里亮着光:“老李,李敏把酱园厂做得红火,是咱的底气不是包袱!闲置厂房不是落灰的累赘,是咱找长久出路的本钱,碳化硅厂能靠绿硅翻身,咱也能凭着实干再闯一条路——我想搞炼钢项目!趁着现在市场有需求,把闲置设备利用起来,让厂子彻底红火起来。”
那之后,谭主任几乎长在了厂里。白天他会去酱园厂看看李敏的经营门道,看着一排排装满姜汁米醋的坛子整齐码放,货车来拉货时工人们忙得热火朝天,这更坚定了他“多线发展”的想法。晚上他就抱着从县图书馆借来的冶炼书啃,书页边缘都卷了毛边,空白处写满“废铁纯度影响钢水质量”“电解炉功率与电费换算”这类密密麻麻的批注,偶尔还会想起矿院培训时学过的基础冶金知识,越看越有底气。办公室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成了厂区里最晚熄灭的光。
有天深夜,老李起夜路过厂区,见谭主任的窗户还亮着,走近了能听见算盘“噼啪”响,混着翻书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后来他才知道,谭主任在算炼钢项目的细账,一分一毫都不敢含糊:废铁每吨三百二,能不能跟废品站谈长期合作压到三百;电解炉每小时电费八度,能不能申请工业用电优惠省两毛;外请技术员要两千酬劳,能不能商量“先付一半,出钢再结剩下的”;连车间工人的加班补贴、买劳保手套的钱都算进去,就怕漏一笔让厂子再陷窘境。
没出半个月,谭主任揣着画满红批注的图纸召集班子开会,图纸边角都被揣得发皱,上面的标注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我想去河北一趟,那边有老冶炼厂,听说还在用老法子炼钢,说不定能学些真本事回来,总比咱在这儿瞎琢磨强。”
第一次去河北,他揣着五百块路费,坐了六个小时绿皮火车,车厢挤得没地方放行李,他就把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里面装着笔记本、凉透的馒头和一壶白开水,是他一路上的口粮。到地方才发现,老冶炼厂藏在山里没有公交车相通,他跟着赶集的老乡蹭了三趟拖拉机,崎岖的山路颠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西装裤脚被路边荆棘勾破个洞,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衬裤,他却毫不在意。
老冶炼厂的厂长见他年轻,背着破帆布包、穿洗得发白的西装,起初不愿多聊,挥挥手说:“你们小厂没经验,搞不了炼钢,别白折腾路费。”谭主任没急着走,跟着工人蹲在车间门口吃大锅饭,土豆白菜就冷馒头,边吃边问:“师傅,电解炉多久加一次料?温度高了咋调?”工人嫌他烦,他就递烟——是两块钱一包的普通烟,自己舍不得抽,全给了师傅们;工人抬废铁,他上去搭把手,手掌磨出血泡,用布条缠上接着干。晚上睡在厂部杂物间的硬板床上,就着昏黄的灯泡整理白天记的数据,蚊子嗡嗡围着转也不在意,眼里只有密密麻麻的笔记。
连住三天后,厂长终于松了口,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这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我服!电解炉不是有设备就行,得懂火候、会调参数,差一点都出不了好钢。”说着喊来老技术员:“老张,把你压箱底的经验都跟他说说,别藏私。”老技术员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手写的《电解炉操作要点》,纸页上沾的机油印像星星缀在字里,指着上面的批注说:“电解炉加料得趁炉温稳定时,一次不能多,不然容易粘炉壁;测温要盯着观察口的颜色,暗红是不够,亮金才正好。”谭主任听得认真,笔尖飞快记录,连老技术员随口说的“下雨天要给炉体盖防雨布,潮了容易短路”都没落下。
那趟河北行,谭主任带回满满一笔记本的笔记,字里行间还夹着废铁屑,那本《电解炉操作要点》被他宝贝得用塑料皮仔细包起来,揣在怀里带回了厂。回来后他立刻组织开会推进炼钢项目,可分歧来得比预想中快。老员工王师傅第一个反对,手里攥着个磨掉漆的搪瓷缸,缸子上“劳动模范”四个字还隐约可见——这是他十年前得的奖,平时舍不得用,只有开会才拿出来。
“谭主任,咱厂多少年没碰过重工业了?”他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声音透着焦虑,“我年轻时跟老厂长炼过土高炉,有次炉温没控制好,火星子溅到油布上,车间烧了半间,三个师傅烧伤了手!这电解炉比土高炉复杂十倍,万一出点事,咱赔得起吗?到时候别说工资,连李敏好不容易盘活的酱园厂都得受牵连!”
车间里顿时静下来,几个老员工跟着点头,年轻些的不敢吭声,都低着头抠手指。谭主任没急着反驳,转身把大家带到闲置厂房,指着墙角堆的旧机床说:“王师傅,您还记得这台机床不?当年您用它给公社加工拖拉机零件,咱厂的锣鼓声半个矿务局都能听见,您还戴着大红花上台领奖呢,那时候的咱,可不是现在这副畏首畏尾的样子。”他伸手摸了摸机床的铁锈,指尖蹭上一层红褐锈迹,又补充道:“我在矿院培训时学过基础的工业安全和冶金原理,心里有数。咱先上一台小型电解炉,资金不够就跟北大井服务公司领导层申请补助,技术员我去请河北的老师傅来指导,咱们慢慢来、稳着走,出不了岔子。这机床放久了会锈,厂子守久了会垮,咱得借着酱园厂的势头,再闯一条炼钢的路!”
就这么磨了一个月,谭主任天天找老员工谈心,一遍遍讲解方案的可行性和安全保障,又带着大家算了一笔“长远账”,终于打消了众人的顾虑,项目总算定了下来。买设备那天,谭主任跟司机一起去外地拉电解炉,回程时遇上暴雨,原本平整的土路变成了泥泞的沼泽,货车陷在里面,轮子越转陷得越深,泥浆溅起半米高。
谭主任二话不说,脱掉身上的西装外套,只剩一件白衬衫,毫不犹豫地跳进泥里推车。泥浆瞬间没过了脚踝,溅得他脸上、身上全是,白衬衫变成了灰黑色,还沾着草屑和泥块,头发被雨水打湿黏在额头上,他却顾不上擦。司机要给他撑伞,他摆了摆手,声音嘶哑却坚定:“别管我,先把车弄出来,设备不能淋坏,这可是咱厂的希望!”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路过的几位老乡见此情景,主动停下来搭把手。七八个人围着货车,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齐心协力往前推,雨水顺着每个人的脸颊往下淌,泥水里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可没人叫苦叫累。折腾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把货车从泥沼里推了出来。
回到厂里已是深夜,雨还没停。谭主任顾不上满身泥泞和疲惫,先直奔车间查看地基,他用脚踩了踩水泥地,确认没有积水,又弯腰摸了摸墙角的预埋件,指尖蹭了层灰也不在意,直到确认一切无恙,才披着湿衣服回宿舍,倒头就睡,连澡都没顾上洗。
而酱园厂那边,李敏听说了谭主任的打算,特意让人送来了两坛刚酿好的姜汁米醋,让人捎话:“谭主任,您放心搞炼钢,酱园厂这边我守着,咱们里外配合,肯定能让集体厂彻底翻身!”
坛子里的醋香飘满办公室,混着车间里淡淡的铁锈味,成了集体厂破局之路最实在的味道,也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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