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站在山坡上，那缕烟早已散尽。他没有动，也没有叫人。风还在吹，衣角被掀起又落下。他转身往山下走，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夜色。
校场边上有个石墩，刘虎正坐在那里。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布，慢慢擦着刀。火把挂在木桩上，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道旧伤疤。这伤是去年在连江留下的，当时倭寇从暗道冲出来，刘虎挡在他前面，被砍了一刀。
张定远走过去，坐下。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上阵吗？”他说。
刘虎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抬头看他。“怎么不记得。那天雨特别大，路全是泥。我鞋都掉了，光脚踩在烂泥里往前跑。”
“横屿岛。”张定远说，“我们提前两个时辰到的战场。”
“你那时候话很少。”刘虎笑了，“就一直往前走，别人喘得不行，你一点事没有。”
“我想杀人。”张定远声音很平，“我爹死在倭寇刀下，村子里烧得只剩三间屋。我参军第一天就想上战场，想见一个杀一个。”
刘虎没说话，继续擦刀。
“后来我才明白，光杀人没用。”张定远看着远处，“福建刚来那会儿，我看见一个老太太抱着孩子蹲在路边。孩子已经死了，她就那么抱着，一句话不说。旁边的人也不敢靠近。那时候我就想，我们打胜仗，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报仇？”刘虎问。
“开始是。后来不是了。”张定远摇头，“戚帅教我们练阵法，说一队人要像一个人。我不懂，觉得打仗靠的是力气和胆子。直到那次在新河城外，你倒下了。”
刘虎抬眼。
“你中了箭，倒在土沟里。我冲过去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是想着完成任务，也不是想着立功。我就想把你带回来。我要是晚一步，你就没了。”
刘虎低头看着刀锋，“那你吼那一声，差点把倭寇头目震退三步。”
“我不是冲他吼的。”张定远说，“我是冲我自己。我在告诉自己，不能死在这里，不能让你死在这里。从那以后我知道，我们守的不是地盘，是身边这些人。”
刘虎把刀收进鞘里，放在一边。“我跟你不一样。我没读过书，也不懂那么多道理。我就是觉得，老家那些人不该被人烧房子、抢粮食。我娘常说，种地的人最怕乱。谁要是敢来闹，我就得挡着他。”
“现在呢？”张定远问，“你还想回老家吗？”
“想，但不急。”刘虎望着校场，“你看那边，十二个队副在带人练夜哨。那个瘦个子，前些天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现在能画沙盘了。他们不是为了当官才练的，是知道万一松懈，百姓又要遭殃。”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火器营的事你也参与了。”张定远说，“老陈一开始不信我们能改火铳。他说朝廷造的东西，哪轮得到小兵插嘴。可你记得试射那天吗？炸膛了，飞出来的铁片差点伤到人。大家都慌了，老陈跪在地上发抖。”
“是你站出来。”刘虎接道，“你说问题不在工匠，在打法。你说敌人越来越狡猾，我们不用新办法，迟早要吃亏。”
“我说服不了别人，只能做给他们看。”张定远说，“我和老陈熬了七天，画图、算尺寸、换材料。最后做出长管铳。第一轮打出去，十枪有八枪命中。老陈哭了。”
“他哭是因为有人听他说话。”刘虎说，“以前没人管他们做的东西好不好用，只要能响就行。现在不一样了，士兵会提要求，将领会改战术。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群人一起往前走。”
张定远点头。“我还记得第一次用虎蹲炮清寨子。炮弹打进屋子，墙塌了，里面藏着的倭寇全埋了。可等我们进去，发现底下压着几个孩子。活的，但吓坏了。我当时站在那儿，手都在抖。赢了，但我高兴不起来。”
“你让医官先救孩子。”刘虎说，“你还脱下铠甲盖在他们身上。”
“我不是英雄。”张定远说，“我只是个当兵的。但我得记住，每一次动手，都会有人受影响。可能是敌，也可能是民。我们穿这身衣服，就得担这份责任。”
刘虎站起来，伸出手。
张定远抓住他的手，起身。
“你知道最让我难受的是什么吗？”刘虎说，“不是受伤，不是打仗。是打赢之后，有人觉得没事了，可以歇了。可我知道，只要海对面还有人想抢，我们就得一直站着。”
“今天我在海边看到一缕烟。”张定远说，“很淡，几乎看不见。我没下令，也没报上去。因为我不知道那是渔船，还是信号。但我知道，只要我还在这位置上，就不能当它不存在。”
“那就别让它存在。”刘虎说，“你下令，我带头。咱们不怕事，也不找事。但谁要是敢来犯，就让他知道，戚家军的人还在。”
远处传来口令声。
“换岗！”
新的一队士兵列队出发，脚步整齐。
张定远看着他们走过校场，目光落在前方高台。明天他要在那里讲话，面对三百新军。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没上过战场，不知道血是什么味道。但他必须让他们明白，为什么而战。
“我以前总想着报仇。”他说，“现在我不想了。我想让以后的孩子不用上战场。想让他们长大后，只听说书人讲从前的事，就像听故事一样。不知道什么叫逃命，什么叫烧杀。”
“那你得让他们记住你是怎么走过来的。”刘虎说，“不是所有人生来就知道责任是什么。得有人告诉他们。”
“所以我明天要说。”张定远说，“不说战术，不说兵器。就说我们是怎么从恨走到守的。”
刘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看看巡逻路线有没有改。你早点休息。”
“我不累。”张定远说，“你去吧。”
刘虎走了几步，又停下。“对了，今天村里送来的布鞋，我领了一双。明早我就穿。”
张定远点头。
火把快烧到底了，光变得昏黄。他没有动，依旧站着。校场那边，队副们还在组织演练。有人在调整哨位间距，有人在检查火绳干燥情况。一切都很安静，但没有松懈。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从来不在战场上。
而在每一个选择是否坚持的瞬间。
他抬起手，看了看掌心的老茧。那是握剑、装铳、拉弓磨出来的。每一道纹路都连着一段记忆。
他想起父亲教他练刀时说的话：刀要直，人更要直。
风吹过来，带着海水的味道。
他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命令。
“举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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