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苑内，那股混合着焦糊、金属与烟尘的气味愈发浓烈，几乎成了这里独有的标识。公输哲已经连续数日未曾好好合眼，原本精干的体型更显消瘦，眼窝深陷，唯有瞳孔深处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
扶苏送来的《格物初编》第二卷，他草草翻过，那些关于“细胞”、“元素周期”、“沼气”的记载让他头晕目眩，完全无法理解。他将其暂且丢给理论组去头疼，自己则全身心扑在那座不断改进、已然模样大变的第三代高炉上。
炉体用上了理论组根据扶苏“耐火材料”概念，反复试验出的新配方黏土砖，虽然依旧粗糙，但耐高温性能似乎有所提升。鼓风系统则综合了墨家机关术与扶苏草图提示，改成了由水力驱动的大型木质活塞式风箱，通过巧妙的连杆齿轮传动，风力远胜从前，呼哧呼哧的声响如同巨兽的喘息。
“加料！注意火色！”公输哲声音嘶哑，紧盯着炉口的火焰。铁矿砂与按照新比例混合的石灰石（扶苏提及的“助熔剂”概念）被不断投入。焦炭的制备依旧不稳定，但总算能勉强供应上。
炉温在新型鼓风设备的加持下，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连站在数丈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浪。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成败，或许就在此一举。
时间一点点过去，炉内传来沉闷的轰鸣和滋滋的响声。突然，负责观察出铁口的匠人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流了！流出来了！”
公输哲一个箭步冲上前，几乎将脸贴到那灼热的观察孔上。只见一股炽热、粘稠、闪烁着刺眼白光的橘红色液流，正从炉底的出口缓缓淌出，注入下方预先准备好的耐火黏土模具中！那液流不同于以往炼出的生铁水那般暗红沉重，它更亮，更“活跃”，飞溅起的火星都带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是钢！是钢水！”公输哲激动得浑身颤抖，声音哽咽。尽管这钢水成分未知，品质待检，但这颜色，这流动性，与他无数次失败后总结的经验，以及扶苏殿下模糊描述中的“钢”何其相似！
整个应用组区域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连日来的疲惫、挫败和巨大的压力，在这一刻化作了狂喜的洪流。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处工坊也传来了好消息。经过无数次配比试验，反复煅烧研磨，一种灰绿色的粉末被用水调和后，静置数个时辰，竟然凝结成了坚如岩石的硬块！虽然强度距离扶苏描述的“混凝土”尚有差距，但其硬化速度和整体性，已远非夯土与石灰可比。
“磐石粉……成了！”负责此项目的匠师捧着那块灰扑扑的“石头”，热泪盈眶。
消息第一时间被报入东偏殿。
扶苏正在听取黑冰台关于北疆战事的汇报。蒙恬依托长城防线，稳扎稳打，并未冒进，与匈奴左贤王部形成了对峙局面，小规模冲突不断，但大局稳定。
当听到“钢水初成”、“磐石粉已凝”的消息时，扶苏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
“传令公输哲，即刻以此钢水，试制兵刃、甲片、农具各一，测试其性能。磐石粉扩大试制，摸索最佳水粉比例与养护之法。”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参与此两项研制之人员，皆有重赏！”
这初步的成功，如同久旱甘霖，暂时缓解了天工苑内部的部分焦虑，也为他抵挡朝堂非议提供了最有力的武器。
然而，就在这技术突破的喜悦尚未散去之时，新的密报被悄然送至他的案头。
来自沛县的密报变得有些微妙。刘季依旧安分，但其妻吕氏名下一处原本经营不善的酿酒作坊，近日却突然扩大规模，收购了大量谷物，其量远超正常酿酒所需。更值得注意的是，作坊内新招揽的工匠中，混入了两名来自旧魏之地、据说擅长打造精巧机关器物的匠人。
“酿酒……机关匠人……”扶苏指尖敲击着这份密报。刘季想干什么？改良酿酒技术掩人耳目？还是以酿酒为掩护，私下打造些什么？这与他结交游侠、渗透基层的举动结合起来，显得愈发不同寻常。
江东项氏方面，项梁再次上书，这次不再是抱怨，而是直接以“山越频繁寇边，郡兵械甲老旧，恐难久持”为由，请求朝廷拨付三千套最新式的弩机、箭矢以及五百套铁甲。其要求数量之巨，规格之高，远超一个郡兵的正常配备，其扩充私兵之心，几乎已不加掩饰。而项羽，则在一次吴中子弟的演武中，徒手撕裂牛皮重甲，其非人之勇，已开始在江东民间神化。
最让扶苏警惕的，是黑冰台拼凑起来的关于张良的零碎信息。旧齐地的私盐网络似乎化整为零，变得更加隐秘难查。但几条看似无关的信息引起了分析者的注意：近期有数批来自西域的胡商，携带的不是常见的珠宝香料，而是一些中原罕见的矿物和植物种子，他们在进入齐地后便失去了踪迹。同时，北疆“山中老人”的活动区域附近，发现有身份不明的探子活动，似乎在勘察地形。
扶苏将这些信息在脑海中串联。刘季在积蓄力量，项氏在索要军械，张良则在联络域外，勘察险地……北疆的战事，似乎成了一个信号，让这些潜藏的鱼儿，都开始不安分地搅动水面。
他必须做出应对。
“传令韩信，”扶苏对侍立一旁的郎官道，“命其自锐士营中，遴选三百绝对忠诚、身手矫健之士，组成‘靖安司’，分散潜入关东各郡，重点监控沛县、吴中及旧齐燕之地。其任务有二：一，深挖刘、项、张之核心罪证与联络网络；二，若遇紧急情况，有权临机处置，扼杀祸端于萌芽！”
“诺！”
扶苏走到殿内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锐利如刀。炉火已然点燃，但暗涌也更加湍急。技术上的突破给了他底气，但政治上的博弈和潜在的武装冲突，需要更缜密的布局和更果断的行动。
他不仅要让大秦在技术上狂奔，更要在这狂奔的过程中，牢牢掌控方向，清除一切试图阻挡或颠覆这辆战车的障碍。
初成的钢水在模具中缓缓冷却，坚硬的水泥块沉默地承载着重量。而在帝国的阴影处，新成立的靖安司成员，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奔向他们的目标。
光明与黑暗，建设与破坏，希望与危机，在这古老而年轻的帝国上，同时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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