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投入熔炉,烈焰猛地一暗,随即爆发出更加炽烈夺目的白光,仿佛那冰冷的枷锁中禁锢着某种不屈的魂灵,正在做最后的挣扎与咆哮。沉重的玄铁在超越时代的高温下,并未立刻融化,而是如同濒死的巨兽,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呻吟,表面迅速变得赤红,继而泛出刺眼的亮白色。
热浪扑面而来,逼得周围将领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唯有刘禅岿然不动,任由灼热的气流拂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那双深邃的眼眸倒映着炉中沸腾的火焰,平静得可怕。
工匠们吓得魂飞魄散,那是张将军的遗物!是赎罪的象征!皇帝陛下竟然…竟然要把它熔了?他们手足无措地看向少府官员,官员们则面无人色地看向丞相诸葛亮。
诸葛亮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眼睁睁看着那副承载着张飞无尽悔恨与痛苦的枷锁在烈火中变形、软化,仿佛看到某种属于过去时代的情义与道义,也在眼前这位年轻帝王冷酷决绝的意志下,彻底熔解、重塑。一种彻骨的寒意,比陈仓的冰雪更甚,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踉跄一下,几乎站立不住,全靠左右侍从死死搀扶。
“还愣着做什么?”刘禅的声音冰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热烈与死寂,“鼓风!加焦!朕要它在日落前,化为铁水!”
工匠们一个激灵,如梦初醒。皇帝的命令不容置疑,那熔炉中的火焰仿佛也带着帝王的意志,灼烧着他们的恐惧。鼓风囊被疯狂踩动,发出沉闷的呼啸,更多的上等焦炭被投入炉中,火焰由白转青,温度攀升到极致。
“嗤——啦——”
玄铁枷锁终于承受不住,边缘开始熔化成滚烫的、耀眼的铁汁,滴落下来,在炉底积起一滩炽热的熔融金属,如同大地流淌的血液。
与此同时,那批从战场上回收的劣质军械——卷刃的刀、破口的甲、断裂的枪头——也被大批役夫抬着,如同丢弃垃圾般,尽数抛入了另外几座早已烧得通红的熔炉之中。劣铁遇高温,迅速软化、扭曲,发出阵阵难闻的焦糊气味,与那正在熔化的玄铁形成了鲜明对比。一边是百炼精钢的艰难转化,一边是劣质铁料的迅速溃败。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烟尘混合着金属蒸汽冲天而起,笼罩了小半个营地,仿佛在为这场惨烈的攻城战和此刻更加惊心动魄的“熔铸”举行着某种诡异的葬礼。
就在这片喧嚣与热浪之外,陈仓残破的城墙根下,临时搭建的伤兵营内,却是另一番地狱景象。
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哀嚎、医官声嘶力竭的喊叫、以及那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腐臭味交织在一起。断肢残臂随处可见,来不及运走的尸体蒙着草席,排成长长一列。蝇虫嗡嗡作响,贪婪地聚集在肮脏的绷带和溃烂的伤口上。
一个年轻的龙渊军士卒,腹部被破开一道巨大的口子,肠子隐约可见,他死死抓住身旁同袍的手,眼睛瞪得溜圆,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里反复念叨着:“娘…粮…来了…能吃顿饱饭了…”声音渐次低微,终至无声,抓住的手无力地滑落。
旁边一个老卒,失去了一条腿,伤口只是用烧红的烙铁草草烫过,焦黑一片,他眼神空洞,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仿佛灵魂早已随着那条腿留在了昨夜的巷战废墟里。
更有甚者,因使用了劣质札甲,敌人的环首刀轻易劈开甲叶,造成深入脏腑的创伤,医官看了一眼便摇头走开,只能等死。他们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眼中满是不甘与怨恨——并非全然对敌人,更有对那未能保护他们的劣甲、对那背后可能存在的肮脏交易的刻骨怨毒。
“陛下…陛下真的把粮运来了?”一个伤势稍轻的校尉,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哑声问着来回奔忙运送热水的小卒。
“运来了!运来了!足有五万石!陛下当着丞相和杨长史的面,烧了…烧了…”那小卒激动地语无伦次,想说李丰通敌信的事,又觉不妥,憋红了脸,“反正陛下英明!咱们饿不死了!”
消息像微弱的火种,在绝望的伤兵营中传递,带来了一丝渺茫的生机和慰藉。皇帝的形象,在这些底层士卒心中,愈发高大,近乎神只。
中军御帐内,气氛却依旧凝重如铁。
刘禅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着龙渊卫初步呈报的伤亡统计竹简。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和破碎的家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却沉重。
诸葛亮勉强坐在下首,闭目调息,脸色灰败,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杨仪站在一旁,低眉顺眼,但眼角余光不时扫过刘禅和诸葛亮,闪烁着算计与不甘。魏延、吴懿、王平等将领肃立帐中,沉默不语,等待着皇帝对下一步行动的指示,也等待着对那场“熔枷”风波的最终裁决。
“郝昭如何处置了?”刘禅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关兴出列抱拳:“回陛下,已按陛下旨意,移交医官全力救治。其伤势极重,但性命应可无虞。”
“嗯。”刘禅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众将,“可知朕为何不杀他,反而放他?”
众将面面相觑。魏延粗声道:“陛下仁德!但这老小子嘴硬得很,放回去早晚是祸害!”
“仁德?”刘禅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朕杀的人,比你们见过的都多。”
帐内温度仿佛骤降几分。
“杀一人,易。诛心,难。”刘禅缓缓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点向关中,“郝昭是忠臣,是硬骨头,这在魏军中人尽皆知。朕杀了他,曹睿无非追封个虚名,司马懿少了个麻烦,而魏军心中,只会种下对朕、对大汉更深的恐惧和仇恨。”
“但朕放了他,”他的手指猛地一划,“一个力战被俘、宁死不屈、却被朕以‘仁德’之名放回的郝昭,他回到洛阳,会是什么景象?”
刘禅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帐中每一位将领:“曹睿会真心信任一个从敌营全身而退的败军之将吗?多疑的司马懿会不怀疑他是否与朕达成了某种默契?那些嫉妒他功勋、畏他如虎的魏国朝臣,会如何攻讦他?”
“他郝昭的忠勇,会成为扎在曹魏君臣之间的一根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镜子,照出司马懿的阴鸷,照出曹魏朝廷的猜忌!这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更能瓦解其斗志!”
“更何况,”刘禅的声音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朕今日能破他陈仓,擒他一次,来日就能在长安、在洛阳,再擒他第二次!朕的功业,不需要靠杀一个忠臣来彰显。”
帐内鸦雀无声。魏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眼中闪过一丝骇然。杨仪低着头,心中更是冰寒一片,帝王的权术与心机,深远得让他感到恐惧。诸葛亮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内心已是惊涛骇浪——这已绝非单纯的军事考量,而是直指人心、操控舆论的庙堂至高手段!阿斗…你究竟…
“报——!”
一名浑身烟尘的龙渊卫冲入帐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激动与嘶哑:“陛下!熔了!熔了!张将军的枷锁…还有那些劣质军械…全都熔成铁水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刘禅身上。
刘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身,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陈仓的位置。
“陈仓已破,然巷战之惨烈,远超预估。我军伤亡几何?魏延,你报上来。”
魏延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声音沉痛:“陛下,龙渊军战死两千三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逾千;无当飞军及各营伤亡…总计约五千…郝昭部魏军,除重伤被俘者,近乎…全员战殁。”
每一个数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一座陈仓,几乎啃掉了北伐大军近一成的筋骨!
“五千…”刘禅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声音听不出喜怒,但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他沉默了片刻,帐内只能听到诸葛亮粗重的喘息和炉火遥远的轰鸣。
“厚葬我军将士,录名造册,抚恤加倍,由朕的内帑支出。”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至于魏军士卒…一并收敛掩埋,立一‘无名冢’吧。都是华夏子民,各为其主罢了。”
“陛下仁厚!”众将躬身。这份对敌方士卒的处置,再次体现了皇帝不同寻常的格局。
就在这时,又一名军校飞奔而来,脸上带着惊惶与难以置信的表情,跪地急报:
“陛下!丞相!郝昭…郝昭他…”
“他怎么了?伤势恶化了?”关兴急问。
“不…不是…”军校喘着粗气,“他…他在临时羁押的营帐内…自戕了!”
“什么?!”帐内一片惊呼!
刘禅猛地转过身,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愕然。
“怎么回事?朕不是令医官好生看护吗?!”
“医官一直在尽力救治,但他醒来后,得知陛下不杀他,还要放他归魏…”军校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他竟趁医官换药不备,猛地抢过清理伤口用的短刃…直接…直接刺穿了自己的喉咙!断气前,他只说了…说了四个字…”
“什么字?”刘禅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冰冷。
军校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他…他说的是…‘忠义…难全’…”
忠义难全!
四个字,如同四把重锤,狠狠砸在御帐之内!
郝昭用最惨烈的方式,回应了刘禅的“仁德”与“攻心”。他不愿让自己的“忠勇”成为敌人离间母国的工具,不愿背负着“被俘获释”的疑点回去面对君王同僚。他以一死,保全了名节,也像一记无声却响亮的耳光,抽在了刘禅那精妙算计的脸上!
他用自己的血,证明了有些东西,是无法被帝王心术所熔铸、所操控的。
杨仪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几乎无法掩饰的快意和嘲讽,虽然立刻低下头去。看吧,陛下,您的算计落空了!这世上总有蠢人,不按您的棋路走!
诸葛亮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再次染红了丝帕,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悲悯与震撼。郝伯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这难道就是乱世中,一个武人最后的、也是最悲壮的坚守吗?
魏延、吴懿等人则是一片愕然与惋惜,继而涌起一股对郝昭的敬佩,以及对陛下算计落空的微妙尴尬。
刘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愕然缓缓褪去,重新变回深不见底的平静。但离他最近的关兴,却清晰地看到,陛下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正在微微颤抖。戒渊剑在鞘中,发出极其低沉、压抑的嗡鸣,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内心深处那瞬间翻涌却又被强行压下的滔天巨浪。
良久,刘禅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里面已是一片漠然。
“朕,知道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既如此,便以魏将之礼,妥善安葬他吧。墓碑上就刻——‘魏故陈仓守将郝公伯道之墓’。”
“陛下…”诸葛亮挣扎着想说什么。
刘禅却抬手制止了他。他踱步回到案前,目光再次落到那伤亡统计的竹简上,手指重重地点在“五千”这个数字上。
“郝昭求仁得仁,是他的选择。”
“但这五千伤亡,”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帐中每一位将领、每一位官员,“有多少,是本该避免的?有多少,是填在了这座孤城的血肉磨盘里?又有多少,是因为那批该死的劣质军械?!”
他的怒火,终于不再掩饰,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一座陈仓!区区一座陈仓!耗我两月时光,折我五千精锐!若每一城都如此打法,朕的龙渊军,朕的北伐大军,够填几条壕沟?!够攻几座坚城?!”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胜利?!用将士的尸骨堆出来的胜利?!”
声如雷霆,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而下。所有将领官员全都噗通跪倒在地,连诸葛亮也被侍从扶着,颤巍巍地欲要起身行礼。
“陛下息怒!”
“息怒?”刘禅冷笑,“朕息怒,就能让死去的将士复活吗?就能让劣质的铁料变成精钢吗?!”
他猛地一指帐外那仍在轰鸣的熔炉方向:“都听见了吗?那熔炉里烧的,不只是铁!是教训!是耻辱!是无数士卒枉流的鲜血!”
“从今日起,工械营造,若再出一件劣品,主管官吏,工匠头领,一律——斩立决!家属连坐!”
“兵甲验收,若有丝毫徇私,验收官与制造者同罪!”
“朕,不要听借口!只要结果!”
冰冷的杀意弥漫整个御帐,所有人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一名少府工匠战战兢兢地跑到帐外,跪地高声禀报:
“陛…陛下!铁…铁水已备好!请陛下示下…欲…欲铸何物?”
刘禅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恢复了冷静与深邃。他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三个字,却重逾千斤:
“铸——界——碑。”
界碑?
众人都是一愣。
“传朕旨意。”刘禅的声音回荡在帐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熔铸所得之铁,三分之用。”
“其一,铸‘大汉阵亡将士英魂碑’,立于陈仓城外最高处,铭刻所有战死者姓名籍贯,享四时祭祀,万世瞻仰!”
“其二,铸‘军械质量监察使’印信三枚,分授都督府、御史台及朕之特使,凡军工之事,皆需此三印同验,方可入库!”
“其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将剩余铁水,给朕铸一座无字之碑,就立在陈仓残破的城门旧址!”
“此碑无字,意在警醒后来者,一日不克中原,不雪国耻,我大汉君臣,便无颜在此碑上,刻下任何功勋文字!”
“此碑,亦是我大军东出之第一步——界碑!”
铸剑为碑!
以枷锁和劣铁熔铸的,不是杀伐之刃,而是纪念、监督与警醒之碑!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深意。他以最激烈的方式毁掉旧的枷锁与腐朽,却并未简单地重铸兵器,而是将其化为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具力量的存在——精神的图腾、制度的铁律、以及刻入骨髓的耻辱与决心!
“臣等…遵旨!”山呼声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凛然。
刘禅不再多言,挥了挥手。众将官员如蒙大赦,躬身退出了御帐,每个人心头都压着沉甸甸的“碑”。
帐内只剩下刘禅、诸葛亮以及几名近侍。
诸葛亮看着刘禅挺拔却透着一丝疲惫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在侍从的搀扶下,也缓缓离去。他知道,经此一事,皇帝的权威再也无人能够挑战,但那条通往中原的路,似乎也变得愈发冰冷、坚硬,充满了铁与血的味道。
刘禅独自一人,走到帐门边,望着远处那依旧升腾着烟尘与热浪的熔炉区,以及更远处陈仓城残破的轮廓和正在竖起的碑基。
郝昭的死,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那“忠义难全”四个字,在他这位曾经历过玄武门之变、深知忠义背后残酷代价的帝王心中,激起了复杂难言的涟漪。
戒渊剑低沉嗡鸣,似乎在哀悼那位宁死不屈的敌将,也似乎在警示着前路的艰难。
身后,炉火正熊。
前方,血路漫长。
陈仓的哀歌,似乎才刚刚奏响第一个沉重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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