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眼看见向阳哥哥被卷进卡车底下的。
那个总是给我折纸飞机、偷塞水果糖的邻家大哥,像片破布一样飞起来,又轻飘飘落下。
血顺着柏油路的裂缝,流成了一条暗红色的小溪。
头七那天,我发高烧了。
朦胧中看见他穿着染血的校服,站在我床头笑:“小石头,下面好冷,你来陪我玩吧?”
我吓得用被子蒙住头尖叫。
之后每夜他都来梦里拽我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直到妈妈发现我手腕上浮现出青黑色的指印……
———
我叫小石头,那年我九岁,住在一条老旧的筒子楼里。
我家对门,住着向阳哥哥一家。向阳哥哥大名陈向阳,那年十七岁,个子高高瘦瘦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漫画里的人。
他是我们整条街孩子的王,会修坏掉的玩具车,会爬树掏鸟窝,会用旧报纸折出各种各样的飞机,最重要的是,他口袋里好像总有吃不完的水果糖,总是偷偷塞给我几颗,揉着我的脑袋说:“小石头,快长快大。”
那个周末的下午,阳光白得晃眼。我趴在窗台上,看楼下马路上车来车往。
向阳哥哥帮妈妈去买酱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哼着歌穿过马路。
他看见窗台上的我,还笑着朝我挥了挥手里的空酱油瓶。
就在那一刻,一辆巨大的、装着建筑钢材的重型卡车,像一头失控的钢铁怪兽,伴随着刺破耳膜的刹车声,猛地冲了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像按了快进键的电影镜头。我眼睁睁看着向阳哥哥像一只被风吹起的蝴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又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破布,重重地摔在滚烫的柏油路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只剩下刺眼的阳光和那片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色,顺着路面的裂缝,像一条邪恶的蚯蚓,慢慢地、慢慢地蜿蜒流淌。
我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死死地扒着窗台,手指掐进了木头的缝隙里。直到楼下传来大人们惊恐的尖叫、哭喊,还有妈妈冲上来捂住我眼睛时那颤抖的手,我才像突然还了魂,“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浑身冰冷,抖得像筛糠。
向阳哥哥的葬礼很简单。那口小小的棺材,让我无法相信里面躺着的是那个会把我扛在肩膀上的高大身影。
整个筒子楼都弥漫着一股悲伤和压抑的气氛。我再也不敢靠近那个窗口,甚至不敢独自走过楼下那段马路。
日子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大人们刻意不在我面前提起向阳,但我总觉得,向阳哥哥的影子还留在楼道里,留在他常坐的那级台阶上。
向阳哥哥头七那晚,我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额头烫得吓人,脑袋昏昏沉沉。
半夜里,我渴醒了,挣扎着想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就在这时,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我看见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我的床尾。
是向阳哥哥。
他还穿着那件出事的蓝色校服,只是胸前浸染了一大片深褐色的血迹,像一朵诡异的花。他的脸很白,比月光还白,但脸上却带着我熟悉的、暖暖的笑容。
他看着我,轻轻地说:“小石头,下面好冷啊,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没有。你来陪我玩,好不好?我还给你留了糖。”
他的声音和以前一模一样,甚至更温柔。可是,那股寒意,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骨头缝里。我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猛地拉起被子蒙住了头,整个人蜷缩在被子底下,抖得床板都在响。
爸爸妈妈冲了进来,开了灯,抱着我,不停地安慰。我说我看见向阳哥哥了,他们只当我烧糊涂了,是做噩梦。
可是,从那晚开始,“噩梦”就再也没有停止过。
几乎每天晚上,只要我一睡着,向阳哥哥就会准时出现在我的梦里。场景有时候是我家,有时候是空荡荡的马路,有时候是一个我从没去过的、雾气弥漫的灰暗地方。
他不再总是笑了,有时候会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反复地问:“小石头,你来不来陪我?” 有时候,他会直接走过来拉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我怎么挣扎都没用,被他拖着往更深、更暗的地方走。
“我不去!向阳哥哥你放开我!我不要去!”我总是在梦里哭喊着惊醒,浑身冷汗,枕头都被泪水浸湿。白天变得无精打采,害怕天黑,害怕睡觉。眼看着小脸一天天瘦下去,眼圈乌黑。
开始爸妈还是以为我受了惊吓,心神不宁,带我去看医生,吃各种安神定惊的药,但一点效果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早上,妈妈给我穿衣服时,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爸爸闻声赶来,只见我的左手腕上,清晰地浮现出几个青黑色的手指印!那印子很小,像是少年的手指,嵌在我的皮肉里,触目惊心,用热水擦、用肥皂洗,都弄不掉。
爸妈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恍然大悟的绝望。他们终于相信,我不是简单的做噩梦了。
“是……是向阳那孩子……他舍不得走……想拉着小石头作伴啊。”妈妈捂着嘴,眼泪掉了下来。楼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来看过,也都窃窃私语,说着类似的话。
爸爸沉默了很久,狠狠心,从柜子底层翻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一些皱巴巴的零钱。
他对妈妈说:“不能再拖了。我去请西街的胡婆婆来看看。”
胡婆婆是这一片有名的“高人”,据说能看事,能沟通阴阳。爸妈平时并不太信这些,但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
那天下午,爸爸领着一位穿着干净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婆婆进了家门。
胡婆婆很瘦,但眼神清亮,她没多说什么,只是仔细看了看我手腕上的指印,又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叹了口气,对爸妈摇了摇头:“孩子阳气弱,被缠上了。那孩子(指向阳)死得突然,心有执念,又喜欢你家小子,这是想带他走啊。”
爸妈一听,脸都白了,差点给胡婆婆跪下。胡婆婆摆摆手,让爸妈准备一些东西:崭新的玩具小汽车、木头手枪、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钱元宝。她又让妈妈用红纸剪了个小人,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天黑之后,胡婆婆让我躺在床上,在我枕头底下压了一把用红绳捆着的剪刀。她点燃了三炷香,插在碗米里,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含糊,像是在和谁商量,又像是在严厉地呵斥。她在房间里慢慢地走,用一把柏树叶蘸着清水四处洒落。
然后,她让爸妈把那些玩具和厚厚一叠纸钱拿到楼下十字路口,朝着向阳哥哥出事的方向烧掉。
爸爸一边烧,一边按照胡婆婆的嘱咐大声说:“向阳啊,你是好孩子,我们知道你喜欢小石头,但这些玩具和钱你拿去,在下面好好过,别再来找小石头了!他年纪小,禁不住啊!你放过他吧!”
向阳哥哥的爸妈也知道了此事,也做了很多向阳哥哥生前爱吃的食物,买了好多金元宝来到十字路口,一边哭着说对儿子的思念和不舍,一边叫他不要带我走。
那晚,我迷迷糊糊中,似乎又看到了向阳哥哥。他站在房间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了那种执拗的拉扯,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胡婆婆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用手里的柏树枝指向他。他慢慢地低下头,身影变得越来越淡,最后像一缕青烟,消散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高烧奇迹般地退了,手腕上那可怕的青黑色手指印,也变淡了许多,过了几天就完全消失了。
我又能吃饭了,脸上慢慢有了血色。虽然晚上睡觉有时还需要开着灯,但那个不断拉我、问我要不要陪他的向阳哥哥,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
爸妈对胡婆婆千恩万谢,家里也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而向阳的外公外婆见女儿天天以泪洗面,也曾经多次叫他们搬家,但向阳妈妈说什么都不肯搬。
后来 我变得胆小,不敢走夜路,不敢一个人待在空的房间里。看到蓝色的校服,心里会咯噔一下。楼下那段马路,我宁愿绕很远的路也不愿意经过。
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长大成人,离开了那条老街。但内心深处,那个下午刺眼的阳光、蔓延的鲜血,以及后来梦里那双冰冷而执拗的手,都成了我无法磨灭的童年阴影。我至今还记得向阳哥哥最后消散时,那悲伤的眼神。
我再也收不到那双递过来水果糖的、温暖的手给的糖了。而那个叫我“小石头”的温柔声音,也永远凝固在了那个阳光惨白、鲜血横流的下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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