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省国资委主任办公室。
下午四点。
这是一天中机关大楼最微妙的时刻。午休的慵懒已经散去,下班的躁动尚未到来,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静谧在长长的走廊里流淌。
深秋的阳光透过办公室百叶窗的缝隙,被切割成一道道惨白而锋利的条纹,斜斜地投射在深红色的羊毛地毯上。那光影交错的图案,看起来像是一张巨大的捕兽网,又像是一道道竖起的铁栅栏。
杜铭站在那厚重的实木门前,没有急着敲门。
他抬起手,松了松领带,他刻意扯歪了半寸,显得有些颓丧和狼狈。他又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眶,直到泪腺受到刺激,眼白中泛起一层浑浊的红血丝,看起来就像是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精神濒临崩溃的样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呼吸的频率,让胸口的起伏变得急促而紊乱。
这是大明首辅赵贞吉在诏狱中学会的生存智慧——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最高明的猎手,往往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的。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敢在华尔街眼皮底下“私掠”的船长,而必须是一个被美国人的长臂管辖逼得走投无路、焦头烂额、不得不向昔日政敌求助的落魄官员。
“呼……”
一口浊气吐出,杜铭抬手,敲响了房门。力度虚浮,透着犹豫。
“请进。”
门内传来了周清庭那标志性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杜铭推门而入。
办公桌后,省国资委主任周清庭正戴着老花镜批阅文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视线越过镜框上缘,落在了杜铭身上。
仅仅是一瞬间,周清庭的眼神就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作为在海西官场摸爬滚打了三十年的老油条,周清庭太熟悉杜铭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在常委会上力排众议、甚至敢跟省委书记张瑞年拍桌子的强硬派副省长,此刻竟然像是一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落水狗。
那歪斜的领带,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那灰败的脸色……
周清庭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那是积压了三年的怨气终于找到宣泄口的舒爽。但他掩饰得极好,那丝快意转瞬即逝,脸上迅速堆起了极度夸张的惊讶与关切。
“哎呀!杜省长?!”
周清庭连忙扔下手中的钢笔,从那张宽大的真皮老板椅上弹了起来,快步绕过办公桌,双手伸出,做出一副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的姿态。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指示,打个电话让秘书通知我不就行了?或者您召唤一声,我立刻跑步去您办公室汇报啊!这让我怎么担待得起!”
“老周。”杜铭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含着一把沙子,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这时候就别讲那些虚礼了。我……我是实在没招了。”
周清庭扶着杜铭的手臂,感觉到这位副省长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这不是装能装出来的——至少在周清庭看来,这是一个身居高位者在面临灭顶之灾时的生理性恐惧。
“快,快请坐。”
周清庭把杜铭迎到会客区的真皮沙发上,又转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紫砂罐。
“小刘!别进来了,我自己来!”周清庭喝退了正准备进门倒水的秘书,亲自烧水、洗茶、冲泡。
“杜省长,您尝尝。这是我托朋友从南方带回来的顶级明前龙井。这一两茶叶,顶咱们俩半个月工资呢。您消消火。”
周清庭把茶杯递过去,眼神却像钩子一样,死死盯着杜铭的脸。
杜铭接过茶杯,手似乎有些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呆呆地看着杯中浮沉的叶片。
“老周啊……”杜铭长叹一声,把身体重重地陷进沙发里,仿佛那昂贵的西装里裹着的不是肉体,而是一摊烂泥,“我哪还有心思喝茶。万泰科技那边……快顶不住了。”
这一句话,像是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周清庭的神经中枢。
但他必须忍住。
周清庭身子微微前倾,眉头紧锁,摆出一副忧国忧民、感同身受的姿态:“怎么?美国那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我看新闻,不是说商务部只是发了预警吗?”
“预警?那是要命的刀子!”杜铭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手用力揉着太阳穴,“商务部那个叫科尔曼的,就是条疯狗!他咬死了我们有‘隐形国资背景’。虽然他们现在没证据,但一直在施压全球的银行系统,要对我们进行穿透式核查。”
杜铭猛地睁开眼,盯着周清庭,眼神中满是惶恐:
“老周,你是管国资的,你最清楚。咱们当初为了绕过监管,在开曼、在bVI设了十八层壳公司,看着天衣无缝。但底层的资金逻辑,那个‘根’,终究是在省国投身上!这要是经得起普通审计还行,可如果是美国情报机构拿着显微镜查……纸是包不住火的啊!”
周清庭心中冷笑连连。
杜铭啊杜铭,你也有今天?当初你搞这个项目的时候,不是很能耐吗?不是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吗?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保守派吗?现在火烧眉毛了,知道怕了?
但他嘴上却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是啊,杜省长。当初在立项会上,我就提醒过,这步子迈得太险,容易扯着蛋。可当时……嗨,不说过去了。那现在怎么办?省里是什么意见?张书记知道吗?”
提到“张书记”,杜铭的身子明显瑟缩了一下。
“书记的意思是……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资产。”杜铭压低了声音,显得神秘而紧张,甚至还要防备着空气中的耳朵,“书记说了,如果这几百亿打了水漂,或者因为咱们的操作不当引起了外交纠纷,那是要有人担责的!”
周清庭点了点头,心想:掉脑袋的肯定是你,不是我。
“所以,”杜铭咽了口唾沫,像是下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心,“我连夜让法务团队,做了一套紧急的‘合规性修正’方案。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什么方案?”周清庭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们要把底层的Lp结构再做一次置换。”杜铭解释道,“把原本指向省国投的那部分资金,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债转股协议,置换到一个新的、看起来完全是民间性质的基金名下。也就是把原来的国资痕迹,彻底洗掉。”
说着,杜铭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档案袋。
那个档案袋看起来沉甸甸的,封口处贴着带有编号的红色防揭封条,上面印着两个刺眼的大字:【绝密】。
“这是新的《万泰科技股权代持补充协议》。”杜铭的手按在档案袋上,迟迟没有松开,似乎还在犹豫,“按照国资管理规定,因为涉及到国有资本的变动和代持关系的转移,必须在国资委这边做个绝密备案。否则将来审计查起来,这就是私分国有资产的罪名。”
杜铭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周清庭:
“老周,这事儿太敏感,也太急。我不放心交给底下人,也不敢走常规的oA流程。只能亲自拿来给你。你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我知道交给你最放心。”
这顶高帽子戴得周清庭浑身舒坦。他接过档案袋,感受着那份重量。
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鬼。如果是普通的商业变更,杜铭绝不会是这副如丧考妣的表情。这个档案袋里,一定藏着杜铭为了保命而不得不踩踏的红线。
“杜省长放心,国资委的保密制度您是知道的。只要进了我的保险柜,除了组织,谁也别想看。”
周清庭当着杜铭的面,“嘶啦”一声,撕开了那道红色的封条。
那一瞬间,杜铭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是在心疼,又似乎是在恐惧。
周清庭抽出文件,快速浏览。
前面几十页都是晦涩难懂的英文法律条款和复杂的离岸架构设计图,周清庭虽然英语一般,但他懂财务,看得出这确实是一份高水平的“洗澡”协议。
直到他翻到附件c页——《最终受益人资金来源结构图》。
在那个如同迷宫般的架构图的最底端,原本应该是“海西省国有投资集团”的位置,被一个新的名字取代了。
周清庭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那里赫然写着:
【海西省退伍军人创业扶持基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杜铭指着这一行字,手指都在哆嗦,像是犯了什么大忌讳,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周围有鬼:
“老周,你看这里。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办法。省国投的钱不能用了,我们临时挪用了这笔钱。这笔钱在名义上是‘社会化募集’的,主要用于扶持退伍军人就业,可以说成是民间公益资本,跟政府脱钩。”
杜铭凑近了周清庭,那张布满血丝的脸几乎要贴到周清庭的鼻子上,周清庭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宿醉烟味:
“但是……你也知道,‘退伍军人’这四个字,在美国人眼里那是红线中的红线!他们有个什么《国防授权法案》,专门盯着这个!”
“这事儿也就是咱们内部操作一下,为了过账,为了应付审计。这个基金的名字,绝对、绝对不能让美国人知道。否则,他们会直接把这定性为‘中国军方背景’!到时候就不是实体清单那么简单了,那是直接没收资产,甚至引起严重的外交事故!”
杜铭抓住了周清庭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老周,这份文件,你签了字,就直接锁进你的保险柜。除了你我,天知地知。千万、千万不能漏出去半个字!”
周清庭低头盯着那行字:海西省退伍军人创业扶持基金。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肾上腺素飙升。
他懂了。他全懂了。
杜铭这是急病乱投医了!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神志不清了!
为了掩盖国资身份,竟然蠢到用这种带有明显军方色彩的基金来过桥?这哪里是洗白?这是自寻死路!
周清庭虽然不搞技术,但他太懂现在的国际政治了。在美国目前的政治生态下,任何与“老兵”、“军队”、“国防”沾边的中国资本,都会被视为“军民融合”的铁证。一旦这个实锤落到美国商务部手里,万泰科技必死无疑,尼克森必死无疑。
而作为一手策划这个愚蠢方案的杜铭……
这就是叛国!这就是重大外交事故的罪魁祸首!
这不仅仅是一个把柄,这是一颗核弹。一颗杜铭亲手递到他手里,并且已经拔掉了引信的核弹。
只要这颗核弹在美国引爆,炸死的不会是周清庭,只会是杜铭。而周清庭,作为“不知情的备案人”,甚至可以反过来指控杜铭欺上瞒下、违规操作。
到那时,副省长的位置……
周清庭强压下内心狂涌的喜悦,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悲壮的使命感。
“我明白了。”
周清庭反手握住杜铭的手,用力摇了摇:“杜省长,您这是为了工作在冒险啊,是为了海西的未来在背水一战。我周清庭虽然能力有限,帮不上大忙,但在保密原则上,我的嘴是最严的。”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笔尖悬停在那份文件的签署栏上。
“这份文件,我会列为‘绝密级’存档。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它就烂在我的肚子里。”
“刷刷刷”。
周清庭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力量。然后,他拿出印泥,盖上了省国资委党委的鲜红印章。
那红色的印泥,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滴新鲜的血液。
“好,好。”杜铭看着那个签名和印章,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虚脱般地站起来,晃了两下才站稳,“老周,谢谢。关键时刻,还是老同志靠得住啊。”
“那我就先回去了。还得去跟书记汇报这个方案,希望能混过去。”杜铭拿起公文包,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
“您慢走,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周清庭一直把杜铭送到电梯口,甚至还贴心地帮他按下了下行键。
电梯门缓缓合拢。
就在那一瞬间,杜铭透过逐渐变窄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周清庭。
周清庭正站在走廊的阴影里,脸上挂着那种恭敬而僵硬的微笑,像是一尊守墓的石像。
电梯门彻底关上。
随着数字开始跳动,周清庭脸上的恭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近乎癫狂的狂喜。他的五官因为兴奋而挤在了一起,显得狰狞可怖。
“杜铭啊杜铭,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
他转身,并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快步走向了这一层的尽头——那里有一个没有监控死角的备用档案室。
他反锁了门,确保四周无人。
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部平时绝对不用的备用手机。
打开文件,摄像头对准了那份刚刚签完字的《补充协议》附件页。
“咔嚓”。
那一页画着致命资金链路图、写着“退伍军人基金”字样、盖着鲜红公章的文件,变成了清晰的电子图片。
然后,他打开了一个经过层层加密的特殊软件。那是一个伪装成“纽约当代艺术品交易论坛”的App。
他在输入框里熟练地敲击着代码,那是他女儿周雅给他的紧急联络通道。周雅在纽约所谓的“画廊生意”,其实就是cIA洗钱和情报交换的一个据点。
周清庭的手指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几次都打错了字。
【致K先生:】
【猎物已自爆。这是最新的底层协议。目标资金来源确认为中国军方背景。杜铭亲自签字确认。这是死刑判决书。请速转交华盛顿。】
点击发送。
进度条在屏幕上缓缓移动。
98%……99%……100%。
【发送成功。】
周清庭看着屏幕上跳出的绿色对勾,靠在冰冷的档案柜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伟大的战役。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几天后,美国商务部挥舞着这份铁证,将万泰科技彻底绞杀的画面;仿佛看到了杜铭在常委会上被纪委带走时的绝望眼神;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常务副省长那个宽大办公室里的场景。
“张书记会感谢我的。”周清庭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我这是在帮省里排雷,是在帮国家清理害群之马。”
他以为他抓住了杜铭的七寸,抓住了通往权力巅峰的梯子。
殊不知,他刚刚吞下的,是一枚早已设定好倒计时的、包裹着糖衣的剧毒胶囊。
而此时此刻,在下行的电梯里。
杜铭正对着电梯那光亮如镜的内壁,整理着自己的领带。
他脸上的颓丧、恐惧、疲惫,就像是被风吹散的雾气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慢条斯理的拍了拍西装上的褶皱。那双原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只有深不见底的冷静与寒光。
“海西省退伍军人创业扶持基金”
杜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念出了这个他亲手杜撰的名字。
根本不存在什么退伍军人基金。
鱼,咬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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