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城的夜,是一坛陈年的佳酿。
白日里所有关于“神魔”的恐惧与敬畏,到了此刻,便都融化在醉仙楼那靡靡的乐声与温软的脂粉香气里,发酵成一种末世狂欢般的放纵。
作为这坛“佳酿”的主人之一,醉仙楼的主人,钱万贯,人送外号“笑面虎”。
此刻,他脸上那标志性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和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
他搓着手,一身华贵的锦缎长袍都掩不住他的局促不安。
他站在自己那间用金丝楠木装饰得豪奢无比的雅间内,目光警惕地打量着那个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黑衣。
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的冰冷铁面,只露出一双比深渊更寂静的眼睛。
他就那么随意地坐在主位上。
仿佛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他身上那股子不带任何人间烟火气的肃杀,让雅间内那尊半人高的纯金弥勒佛,都显得有些滑稽。
浓郁的檀香,此刻闻起来,竟有了一丝祭奠的味道。
“阁下……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钱万贯的笑容已经快要挂不住了。
他混迹风月场数十年,三教九流,王孙贵胄,见过的狠人不知凡几,却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杀气。
那是一种,将生命视作纯粹数字的,绝对的漠然。
仿佛杀人,与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黑衣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叠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动作很轻,但落在钱万贯的眼里,却重逾千斤。
钱万贯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叠东西,在烛火下反射着独有的墨色暗光。
墨家宝钞。
崭新的,连折痕都没有的,千两大额的宝钞。
整整十张。
一万两。
“我家主人,要素心姑娘。”
黑衣人的声音响起,沙哑,冰冷,不带任何情绪起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钱万贯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素心。
醉仙楼的头牌,他的摇钱树,更是他钱万贯在这益州风月场里,立于不败之地的脸面。
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一曲《凤求凰》能让巴郡的太守掷下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她是风雅,是格调,是所有男人心中那个看得见摸不着的梦。
也是他钱万贯区别于其他下九流鸨母的根本。
卖?
怎么可能卖。
这卖的不是一个人,是醉仙楼的招牌,是他钱万贯的骨气。
“阁下说笑了。”
钱万贯脸上的笑容恢复了几分,强行挤出的褶子里透着勉强。
他上前一步,想将那些宝钞推回去,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那双铁面后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探出的手。
钱万贯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终究是没敢碰触那叠宝钞。
“素心她……卖艺不卖身,是醉仙楼的规矩。更是……钱某的脸面。”
他刻意加重了“脸面”二字。
黑衣人没有理会他的话。
那双铁面之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然后,他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叠宝钞。
同样的崭新,同样的千两大额。
又是十张。
两万两。
这一次,宝钞的旁边,还多了一块墨色令牌。
令牌上没有字,只有一个古朴而诡异的徽记,像是某种扭曲的机械,又像是某种不知名的神只图腾。
当钱万贯看到那块令牌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连血液的流动都变得缓慢。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敢说一个“不”字,下一刻,从对方怀里掏出的,将不再是宝钞,而是一柄能轻易割断他喉咙的利刃。
他卖的不是一个素心。
他卖的是他钱万贯在这风月场里,最后的一点脸面。
而现在,有人用两万两,和一个他根本无法拒绝的势力,来买他这张脸。
脸面值多少钱?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文不值。
“……我这就去叫她。”
钱万贯终于垂下了那颗总是高傲的头颅,声音干涩,沙哑。
他转身,走出雅间,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腰杆,第一次,显得有些佝偻。
金钱与权势的双重碾压,彻底击溃了他混迹江湖数十年的所有精明与傲气。
醉仙楼最深处,一间名为“静心阁”的独立小院。
这里听不到前院的喧嚣,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素心正坐在窗前,对着一盏孤灯,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双纤长白皙的手。
那是一双抚过世间名贵的琴弦,写过天下风流的诗词,却从未真正掌握过自己命运的手。
她听到门外钱万贯那略显急促,甚至带着几分狼狈的脚步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测的厌恶。
那丝情绪一闪即逝,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她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素色长裙,脸上挂上了那副早已练习过千百遍的,清冷而又疏离的笑容。
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属于头牌素心的笑容。
“钱老板,这么晚了,还有何事?”
钱万贯看着她,看着这张为他赚来了无数金银的绝美脸庞,看着她那身不染尘埃的素雅气质。
心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很快便被那两万两宝钞和墨色令牌的巨大冲击所淹没。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太清澈,总让他觉得自己肮脏。
“素心,收拾一下。”
他侧过身,不敢与她对视,只是指向后院那扇从不对外人开启的角门。
“有人……为你赎身了。”
素心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连带着,烛火的影子也晃了晃。
赎身?
这两个字,是她们这些风尘女子,穷尽一生,都难以企及的梦。
可这梦,真的来了吗?
又是怎样的人,能让钱万贯这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舍得放开自己这棵最大的摇钱树?
她心中没有狂喜,也没有期待。
只有一种,从一个笼子,被换到另一个,或许更华丽,却依旧是笼子的,茫然与悲哀。
她甚至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商品,现在,不过是换了一个买家。
她没有问那个人是谁。
也没有问要去哪里。
因为她知道,问了,也毫无意义。
她只是沉默地,回到屋内,将那架陪伴了她数年的古琴,用锦布仔细包好,抱在怀中。
那是她在这肮脏的红尘里,唯一的朋友。也是她最后的,一点点慰藉。
角门外,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乌篷马车。
没有奢华的装饰,没有家族的徽记,就像城里随处可见的拉货马车。
黑衣人依旧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静立于车旁,周身的黑暗仿佛比夜色更浓。
素心抱着琴,在钱万贯那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沉默地,登上了马车。
她没有回头,一眼都没有。
车帘落下。
那一瞬间,醉仙楼所有的靡靡之音,所有的脂粉香气,都被彻底隔绝在外。
紧接着,她怀中一空。
那架被她视若珍宝的古琴,被人从车窗里,毫不留情地丢了出去。
“砰”的一声闷响,是琴身与石板的撞击声。
或许,还有她心碎的声音。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吱呀”声,汇入了益州城沉沉的夜色之中。
素心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身子骨止不住地颤抖。
车厢里一片漆黑,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冰冷的视线。
方才那个丢掉她琴的神秘人,就坐在她的对面,那眼神可怕到令她胆寒。
她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何方。
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一场命运。
但她有一种预感,那将是一个比醉仙楼,更加深不见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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