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七月底，暑假开始
水木园的盛夏，热浪裹挟着草木的蒸腾气息，蝉鸣聒噪不休。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这是放松和玩耍的黄金时间，但对于黄振宇，这却是他秘密计划中一个关键的推进节点。姐姐黄亦玫报考美院的风波刚刚平息，家里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父母虽然对女儿的选择仍有忧虑，但至少达成了妥协。这种氛围，在黄振宇看来，正是他行动的好时机。
他需要钱。不是小数目，是一笔足够支付一个高质量托福冲刺班课程的费用，以及后续报名考试的费用。这笔钱，他不能动用自己的“秘密小金库”——那是他为了未来更庞大的留学开销，像仓鼠囤粮一样，一点一滴通过帮人翻译、甚至利用信息差倒卖些紧俏学习资料（当然，是在不违反校规的前提下）辛苦积攒下来的，是他的战略储备，绝不能轻易动用。
向父母直接要钱去学托福？那无异于自爆。他需要一个完美的、符合父母期望且无法拒绝的理由。
晚饭后，家里弥漫着一种难得的松弛。黄剑知在看新闻联播，吴月江在织毛衣，黄亦玫则窝在沙发里翻看着一本油画技法书，手指还无意识地临摹着。黄振宇觉得时机到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钻回房间，而是坐到了父母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略带思索的认真表情。
“爸，妈，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他开口，声音平稳，打断了新闻播报员字正腔圆的声音。
黄剑知的目光从电视机上移开，吴月江也停下了手中的毛线活，看向小儿子。连黄亦玫都从画册里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哦？什么事？”黄剑知问道，语气平和。经过女儿那次“惊心动魄”的宣言后，他对儿子这种看似“正经”的商量口吻，下意识地抱有一丝积极的期待。
黄振宇坐直了身体，显得很郑重：“是关于暑假学习计划的。我觉得，我在英语方面，还需要进一步加强。”
吴月江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小宇有这个想法是好的。你的英语成绩一直很拔尖，接近母语水平了，还能怎么加强？”她一直为小儿子的语言天赋感到骄傲。
“妈，成绩好不代表没有提升空间。”黄振宇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他语气诚恳，眼神清澈，“我现在高中的英语学习，更多的是为了应试。但语言是工具，我觉得应该把它用得更活，层次更高一些。比如，更深入地了解英语国家的文化背景、思维模式，而不仅仅是语法和词汇。”
黄剑知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嗯，有这个认识很好。语言确实不应该只停留在考试层面。那你具体有什么想法？”
黄振宇知道关键来了，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经过反复推敲的、听起来非常合理的语气说道：“我打听了一下，市面上有几个很不错的外语高端培训班，不是那种针对课内考试的。它们侧重于原版阅读、学术写作、还有跨文化交际能力培养。我觉得参加这样的培训班，对我英语能力的全面提升，甚至对未来——比如在水木大学，接触更前沿的学术资料、参与国际交流项目，都会非常有帮助。”
他刻意在话语中嵌入了“水木大学”、“学术资料”、“国际交流”这些父母爱听的、且与他们对他的期望高度契合的关键词。果然，黄剑知和吴月江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这种培训班……费用不低吧？”吴月江比较务实，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
“嗯，是比普通的贵一些。”黄振宇没有回避，坦然承认，“师资和课程设置都不一样。但我认为这笔投资是值得的。它能让我在英语这门工具的使用上，真正达到一个更高的层次，而不是仅仅满足于高考高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理由，“而且，提前接触学术英语写作和思维，对将来大学里考四六级，甚至准备考研，都相当于打下了超前的坚实基础，能节省大量时间和精力。”
这番话，逻辑严密，目标“崇高”，完全契合黄家重视教育、投资未来的家庭价值观。黄振宇甚至巧妙地将“托福”能力隐含在了“学术英语”、“国际交流”这些光鲜的标签之下。
黄剑知沉吟了片刻，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他看着儿子，眼神里有审视，但更多的是对其“上进心”的赞赏。“你说的这个培训班，具体是什么机构？课程内容可靠吗？”他保持着教授特有的审慎。
黄振宇心中早有准备，他报出了一个在本市以出国留学培训起家、但也开设各类高端英语课程而闻名的机构名字，并且解释道：“我了解过了，这个机构口碑很好，师资很多是有海外背景的。课程内容侧重于批判性阅读和逻辑性写作，这正是国内英语教育比较欠缺的。苏哲有个远房表哥之前去过，评价很高。”他拉出苏哲和他那“富有”的家庭背景作为佐证，增加可信度。实际上，苏哲的表哥确实是去学托福的，但他巧妙地模糊了具体课程目标。
“哦，苏哲家孩子也去过的……”吴月江轻声重复了一句，显然这个信息增加了她的信任度。在她看来，苏哲家见识广，他们的选择有一定参考价值。
黄亦玫在一旁听着，插了一句嘴：“哇，黄振宇，你卷死算了！暑假都不放松一下？”她只是随口调侃，并无恶意，甚至觉得弟弟这么努力有点“变态”。
黄振宇立刻反击，维持他一贯的“人设”：“跟你这种把玩乐当正业的人比起来，我这点努力算什么？我可是要考水木大学的人，自然要高标准严要求。”他故意把“水木大学”咬得很重，目光扫向父母。
果然，黄剑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儿子如此自觉地为进入水木大学做准备，甚至主动寻求更高层次的学习，这让他非常欣慰。相比于女儿那条“艺术之路”，儿子的选择显得如此“正确”且令人省心。
“既然你有这个想法，而且考虑得这么周全，爸爸支持你。”黄剑知最终拍了板，语气肯定，“投资教育，永远是最值得的。需要多少钱？”
黄振宇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和一丝负罪感，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报出了一个他精心计算过的数字，这个数字刚好覆盖托福冲刺班学费和考试报名费，甚至略有盈余以备不时之需。“大概需要这么多。”他补充道，“主要是课时费比较贵。”
吴月江虽然觉得价格确实不菲，但看到丈夫已经同意，而且儿子是为了“正事”，便也点了点头：“好，妈妈也支持。明天我去银行取给你。不过小宇，既然花了钱，就一定要认真学，不能半途而废。”
“放心吧，妈，爸。我你们还不了解吗？时间就是金钱，我肯定不会浪费的。”黄振宇立刻保证，语气斩钉截铁。他心里想的是：我当然不会浪费，每一分钱都会用在刀刃上，为了那个你们暂时还不能知道的目标。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父母甚至没有过多追问培训班的细节，完全被他对“更高层次英语能力”的追求和对“未来水木大学学习”的铺垫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所说服。他们沉浸在儿子“积极向上”、“目标明确”的欣慰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这番说辞背后隐藏的真正目的。
“嗯，好好学。有什么需要再跟家里说。”黄剑知最后叮嘱了一句，目光重新回到了电视新闻上，显然对这次对话的结果相当满意。
黄振宇知道，他成功了。第一步，资金问题，解决了。他克制住立刻起身回房的冲动，又陪着父母坐了几分钟，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才神态自若地站起身：“那我先回房制定一下详细的学习计划了。”
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黄振宇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紧张和成功的兴奋而剧烈跳动。他走到书桌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水木大学的点点灯火，眼神复杂。
有一丝愧疚，像细小的藤蔓，缠绕上心头。他利用了父母的信任，利用了他们对他考入水木大学的殷切期望。他们此刻一定以为，他们的儿子正在为成为一名更优秀的水木学子而努力。
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和坚定。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条通往海外名校的路，布满荆棘，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披荆斩棘，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包括善意的谎言。这只是开始，后续的考试、申请，都需要更多的资金和更周密的隐瞒。
他从抽屉的隐秘角落里，拿出那份被他反复摩挲得有些卷边的托福考试介绍和报名流程指南。手指划过上面关于考试日期和成绩要求的文字，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第二天，吴月江将厚厚一叠现金交到黄振宇手中时，还温和地嘱咐了他几句。黄振宇接过钱，感觉那纸币有些烫手，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自信沉稳的样子：“谢谢妈，我会好好利用的。”
他没有耽搁，当天下午就借口去“考察培训班环境”，带着钱，独自一人乘坐公交车，来到了那个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的培训机构。他熟门熟路地找到报名处——他之前早已来实地考察过数次，甚至连授课老师的情况都摸清楚了。
缴费，登记，领取教材和课表。一系列流程走完，看着手中那张正式的交费凭证和印着“toEFL ibt 冲刺班”字样的课程材料，黄振宇的心才真正落到实处。钱，变成了通往目标的一块实实在在的垫脚石。
他抱着厚厚的托福教材走出培训中心，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高中生，怀里抱着的，是他挣脱既定轨道、飞向遥远未知的秘密武器。
回到水木园，他神态自若地将教材藏在自己房间最隐蔽的地方，用其他普通课外书覆盖好。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投入到了自己的学习之中。只是，在他的时间表上，悄然增加了一项全新的、充满挑战却又让他热血沸腾的任务——征服托福。
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瞒着父母参加考试，如何解释考试当天的行踪，如何应对成绩出来后的可能询问……还有一系列问题等待他解决。但他无所畏惧。为了那个更广阔的天地，他愿意编织一个精密的谎言网络，并承担其背后所有的压力与风险。少年的野心，在夏日的闷热与蝉鸣中，悄然生长，坚定而无声。
夏日的傍晚，水木园家属院里飘起了缕缕炊烟，夹杂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和隐约的谈话声。
二楼李师傅家。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李磊扒拉着碗里的饭，突然放下筷子，语气带着恳求：“爸，妈，给我报个补习班吧！就那个‘高中预科精英班’！再给我请个家教，专门辅导数学和英语！”
李师傅停下夹菜的动作，皱起眉头：“补习班？家教？那得花多少钱？你在学校不能好好学吗？”
李大妈也帮腔：“就是，磊磊，咱们家不比黄教授家，钱要花在刀刃上。你多用用功，不比啥都强？”
李磊急了：“我用功！我怎么没用功了？可是黄振宇他……他又报了外语班！他本来成绩就比我好，还在外面加餐！我再不努力，就被他越甩越远了！爸，妈，你们就帮帮我这次吧！我保证高二考进前一百……不，前五十！”他夸下了海口。
李师傅和李大妈对视一眼，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吝啬和犹豫。请家教、报精英班，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磊子，”李师傅沉吟着，“不是爸不让你学。这学习啊，主要靠自己。你看人家黄振宇，那是真聪明，你会几国语言？你能自己赚钱？咱不能跟人家比那个。”
这话更是刺痛了李磊，他梗着脖子：“我不管！我就要报！你们不给我钱，我……我就自己去打工！”他知道这威胁很无力，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李大妈心疼儿子，打圆场道：“他爸，要不……就先报一个班试试？英语的？数学让他自己多做题？”
李师傅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对儿子“出人头地”（在他看来就是超过黄振宇）的渴望，以及内心深处那点不愿示人的嫉妒，压过了吝啬：“行了行了，别嚷嚷了！我明天去打听打听那个班多少钱。家教……就先算了，太贵。你先把班上的学好！”
李磊这才稍微满意，重新拿起筷子，心里已经开始描绘自己挑灯夜读、最终在考场上将黄振宇斩于马下的场景。
五楼沈教授家。
晚餐安静得近乎压抑。沈教授吃饭时不言不语的规矩很严。沈母偶尔给女儿夹菜，轻声细语地询问：“景行，今天的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大题，弄明白了吗？”
沈景行低着头，小口吃着饭：“嗯，课后问过老师了。”
沈教授威严地开口：“暑假的日程表，你妈给你排好了吧？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开始第一堂数学预科班，不要迟到。下午是物理培训，晚上是英语强化和钢琴练习。每周只有周日下午可以休息三个小时。”
沈景行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细若蚊蚋：“……知道了，爸爸。”
沈母察觉到女儿的情绪不高，柔声劝慰：“景行，爸爸妈妈都是为你好。现在竞争多激烈啊，你不努力，别人就在前面了。你看黄教授家的振宇，那孩子多优秀，听说暑假也报了班在学习呢。”
听到黄振宇的名字，沈景行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是更深的无力感。他和她，仿佛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的努力，是主动的，带着阳光和自由的气息；而她的努力，是被动的，背负着沉重的期望和压力。
“我吃好了。”沈景行几乎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碗筷。
“再吃点，晚上学习消耗大。”沈母劝道。
“不了，妈，我饱了。我想……先回房看会儿书。”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这即将到来的、令人窒息的暑假。
沈教授皱了皱眉，但没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沈景行如蒙大赦，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靠在门背上，才轻轻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书桌上，那张排得比上学还满的课程表，像一道符咒，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纳凉闲聊的人们，隐约能看到黄家窗口透出的温暖灯光。那里，会是怎样的氛围呢？
二楼黄剑知家。
黄家的晚餐氛围就轻松温馨多了。吴月江做了几个拿手菜，黄振宇果然露了一手糖醋排骨，色泽红亮，香气扑鼻。
“嗯！振宇这手艺，快赶上食堂王师傅了！”大哥黄振华已经工作，回家吃饭的机会不多，尝了一口弟弟做的菜，由衷称赞。
黄亦玫一边吃得满足，一边不忘使唤弟弟：“明天我想吃油焖大虾。”
黄振宇嘴上不服：“点菜倒是挺溜，你自己怎么不学？”手上却给姐姐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
吴月江笑着看儿女斗嘴，对黄剑知说：“你看他们，什么时候能长大。”
四楼王师傅家。
王进宝正在厨房里跟他爸王师傅切磋厨艺。
“爸，你看我这土豆丝，切得够细不？”
王师傅瞥了一眼，点点头：“还行，就是大小还不算太均匀。火候掌握是关键。”
“振宇说下次教我做糖醋汁的秘诀呢！”王进宝兴奋地说。
王师傅笑了笑：“黄教授家那小子，是聪明，啥都会点。你跟他学学也好，多门手艺饿不死。不过进宝，学习上你也得上点心，别整天就琢磨锅碗瓢盆。”
王进宝满不在乎：“知道啦爸！我就不是读书那块料，以后跟您一样，当个厨师，也挺好！”他妹妹王小雨在房间里安静地写着作业，对这个哥哥的“远大志向”不置可否。
三楼郑老师家。
郑青云正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埋头做题。外面传来郑老师训斥二儿子郑耀祖的声音：“你看看你哥！再看看你！考那点分数，还有脸看电视？滚回屋学习去！”
接着是郑耀祖不服气的嘟囔和摔门声。
郑青云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更加专注地投入到题海中。他的暑假，早已被父亲规划好，没有喘息，只有不断向前。他偶尔会停下笔，听着窗外传来的、苏哲招呼黄振宇出去打球的隐约声音，眼里流露出一丝短暂的向往，但很快又湮灭在无尽的公式里。
三楼苏哲家。
苏哲躺在舒适的沙发上，听着最新的摇滚唱片，脚跟着节奏一点一点。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黄振宇家的号码。
“振宇，出来溜达溜达？我弄到了两张新的游戏碟！”
电话那头，黄振宇压低了声音：“不行，今晚得预习一下明天外语班的内容。你自己玩吧，或者找进宝。”
苏哲撇撇嘴：“得，又是学习。你这家伙，活得真累。行吧，那我找别人了。”他挂了电话，并不生气，反而觉得黄振宇这种“偷偷努力”的劲儿挺有意思。他的暑假，是真正的自由至上，充满了各种新奇好玩的事物，以及……或许会有的、短暂的心动。
夜幕完全降临，水木园家属院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的窗户透出灯光，像一个个漂浮在夏夜里的萤火虫。大院里，老人们摇着蒲扇在树下乘凉，下象棋；孩子们追逐打闹，玩着捉迷藏；一些中年人聚在一起闲聊，话题离不开工作、孩子和教育。
门卫赵大爷坐在传达室门口，抱着他那把磨得光滑的拐杖，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切。他无儿无女，整个大院的孩子，都像是他的晚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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