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七月，陷入一片黏稠的燥热之中。水木园里的蝉鸣从清晨便开始鼓噪，像是为某个秘密的征程奏响单调而执拗的进行曲。对于刚结束高一学业的黄振宇而言，这个暑假不是休憩的港湾，而是一条需要全速潜航、隐秘前行的深海隧道。
清晨五点半，闹钟的嗡鸣在寂静的房间里刚探出头，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速按停。黄振宇睁开眼，眸子里没有丝毫惺忪，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清明与锐利。他利落地起身，188公分的身高在略显狭窄的房间里像一棵挺拔的白杨。窗外，天才蒙蒙亮，青灰色的天光透过窗纱，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轮廓。
他悄无声息地洗漱，动作轻捷得像一只怕惊扰猎物的豹。背包是昨晚就仔细检查过的：几本边缘微卷的托福核心词汇书，《官方指南oG》被翻到了阅读部分，厚厚的模拟试题集，还有那个老旧的索尼随身听和十几盒精心录制的听力磁带——这些都是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密钥。他以“报名市里一个不错的外语提高班”为由，从母亲吴月江那里拿到了补习费，实际上，这笔钱早已变成了背包里这些沉甸甸的资料和市中心那家知名托福冲刺班的听课证。
“振宇，起这么早？吃了早饭再走！”母亲吴月江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身，锅里煎蛋的滋滋声伴随着她的问候。
“妈，来不及了，路上随便买点就行。”黄振宇换上清爽的白色t恤和运动短裤，语气是他惯有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轻快阳光，他晃了晃手里攥着的一叠单词卡片，“第一节课是阅读，得提前去占个好位置，路上还能看会儿。”
“钱够吗？别饿着肚子学习。”吴月江不放心地追问，对于小儿子突如其来的“上进”，她既欣慰又有些心疼。
“够的，您别操心。”黄振宇一边系着鞋带，一边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那笑容恰到好处，掩盖了眼底深处闪烁的、与“普通提高班”不符的紧迫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奔赴的不是普通的课堂，而是他秘密战争的正面战场。去海外顶尖名校留学，这个梦想像一颗灼热的火种，在他心底闷烧已久，与父亲黄剑知期望他考入水木大学力学系的规划截然相反。因此，它必须被小心翼翼地掩盖在“乖学生”和“活泼弟弟”的表象之下。
他像一阵风似的旋出家门，高大的身影在楼梯间留下短暂的阴影。在二楼楼道，遇见了正在打扫的邻居李大妈。
“小宇，又去补习啊？真用功！”李大妈拄着扫帚，语气带着惯常的、或许掺杂着一丝因儿子李磊不争气而对比产生的羡慕。
“李大妈早！笨鸟先飞嘛。”黄振宇笑嘻嘻地回应，脚步未停，语气里的自谦与他眼神里的笃定形成微妙反差。他从不认为自己笨，但他的目标太高远，必须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
5路公交车裹挟着晨间的凉意与尘土气息，准时停靠。黄振宇投币上车，目标明确地走向车厢中后部那个靠窗的“御用”座位。这是他多次实践后选定的最佳位置——光线充足，视野相对开阔，远离前后门上下客的频繁干扰，发动机平稳的轰鸣又能有效掩盖一些杂音。
车子启动，城市逐渐苏醒。黄振宇几乎在坐稳的瞬间就进入了状态。他熟练地戴上耳机，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托福听力模拟中那标准、清晰且略带速度的美式发音立刻如潮水般涌来，构筑起一道无形的隔音屏障。同时，他摊开那本《托福词汇21天突破》，目光如扫描仪般精准地落在密密麻麻的单词和例句上。
他的嘴唇开始轻微地、持续地翕动，不是无声的默念，而是极低音量的跟读，力求在语速、语调、连读、弱读等方面尽可能贴近原声。这是他将语言内化的独门方式，利用所有碎片时间，将英语的韵律刻入本能。
“the archaeological findings in the valley have fundamentally challenged the long-held assumptions about the timeline of human settlement in the region...”（山谷中的考古发现从根本上挑战了关于该地区人类定居时间线的长期假设……）
他低声重复着，指尖在“archaeological findings”（考古发现）、“fundamentally challenged”（根本性挑战）、“long-held assumptions”（长期假设）这些词组下划过，大脑同步进行着记忆、理解和语境分析。
阳光渐渐变得炙烈，透过车窗，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清晰的光影界限。那硬朗的、带着几分痞帅的眉眼，此刻因极度的专注而显得异常沉静，甚至透出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感。车厢内的一切喧嚣——售票员略显疲惫的报站声、早起大爷大妈关于菜价的闲聊、窗外逐渐汹涌的车流声——都被有效地屏蔽在他的“语言堡垒”之外。
车行数站，乘客渐多。在一个繁华的换乘站，一位穿着淡紫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上了车。她约莫二十岁，气质温婉，长相清丽，皮肤白皙，在拥挤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出挑。她的目光在车厢内搜寻片刻，最终落在了黄振宇旁边的空位上。
女孩坐下时，带来一阵清甜的果香。她忍不住偷偷打量身边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他高大俊朗，埋头苦读的专注模样与车厢内略显浮躁的氛围格格不入，那种心无旁骛的神态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她耐心等待了五六分钟，见他始终没有抬头的意思，终于鼓起勇气，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黄振宇放在膝盖上的手臂。
触感传来，黄振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他下意识地按下随身听的暂停键，抬起头，目光带着被打断思路的瞬间茫然和一丝清晰的不悦，看向身边的女孩。他的眼神像是从另一个语言世界被强行拉回，尚未完全聚焦。
女孩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心跳漏了一拍，赶紧露出一个精心练习过的、甜美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你好，同学。看你一直在读英语，真的好认真啊。是在准备很重要的考试吗？”她的声音轻柔，带着试探。
黄振宇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紧了一分。他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听不出任何波澜：“嗯，托福。” 惜字如金，没有任何展开的意图。
“托福啊！真厉害！”女孩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眼睛亮了起来，语气也热络了些，“我前年考过，准备过程确实挺辛苦的。看你这么努力，肯定没问题的！你是高中生吗？看着年纪好小。”她试图用共同经验和略带夸赞的方式拉近距离。
“水木附中。”黄振宇的回答依旧简洁得像电报代码。他的视线甚至没有在女孩姣好的面容上停留，反而快速扫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被浪费的时间正在嘀嗒作响。
“原来是名校的学弟呀！”女孩的笑容更加灿烂，他的“高冷”反而激起了她更多的好奇和好胜心，“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在跟读？语感和发音都很棒呢。我当年口语花了最多心思，也才拿了24分。”她主动提及自己的分数，带着一丝小小的炫耀，也期盼着能听到一些“学姐也很厉害”之类的反馈，或者至少是惊讶。
若是往常那个阳光开朗、风趣幽默甚至带着点“风流”痞气的黄振宇，面对这样一位气质佳、主动示好的漂亮姐姐，他很可能早已扬起他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邪魅的笑容，用流利的英语回应：“24分？那学姐你才是真的厉害，看来我得向你多请教请教口语秘诀了。”或者，他会顽皮地切换成法语或西班牙语，来一句“Enchanté”（幸会）或“mucho gusto”（很高兴认识你），瞬间打破隔阂，展现他涉猎广泛的语言能力和魅力。
但此刻，非同往日。
他的时间表像精密齿轮一样卡在脑海里：上午托福冲刺班的阅读和听力必须全力以赴，中午休息时要见缝插针完成一套语法模拟，下午的写作和口语练习需要高度集中，晚上回家后还有阿拉伯语的基础语法和俄语的变格规则需要攻坚……暑假光阴似箭，托福考试日期迫在眉睫，后续还有更艰难的SAt需要备战。每一次分神，每一次无意义的社交，都可能成为压垮计划表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梦想中的offer，需要近乎完美的分数作为基石，需要他此刻如苦行僧般的专注和自律。
“谢谢。”他扯动嘴角，回以一个极其勉强、几乎可以说是敷衍的微笑，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机和摊开的词汇书，语气带着明确的、不容置疑的逐客令意味，“不好意思，我这套听力模拟还没做完，时间很紧。”
这话像一块冰冷的铁板，迎面拍来。女孩脸上那精心维持的甜美笑容瞬间冻结，碎裂，尴尬的红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根蔓延至整个脸颊。她显然从未遭遇过如此直接、甚至堪称无情的拒绝。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挽救一下自尊，但最终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头，只化作一声细微的、带着颤音的“哦…好，你忙。”
她猛地转过头，面向车窗，紧咬着下唇，假装全神贯注于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通红的耳廓泄露了她的难堪。车厢里似乎有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瞟过这边，带着看戏的意味，让她如坐针毡。
黄振宇将女孩的窘迫和周围微妙的气氛变化尽收眼底，内心并非毫无触动。他情商极高，岂会不知自己此举对于一位主动示好的女性而言，有多么伤自尊。一丝细微的歉意像萤火虫般在心底闪烁了一下，但立刻被更庞大、更坚定的理性黑暗所吞噬。
他想起了父亲黄剑知谈及水木大学实验室时眼中闪烁的光辉；想起了母亲吴月江偶尔念叨的“家学渊源”；想起了自己内心深处对更广阔舞台的强烈渴望，以及那份孤注一掷、必须成功的压力。
他再次用自己设定的准则加固心防，是恪守底线，更是保持距离，不让自己被任何与目标无关的人事干扰。
他没有允许自己沉溺于无用的愧疚，也没有再分给身边那个尴尬的身影半分注意力。他果断地重新按下播放键，听力材料中关于“cognitive psychology”（认知心理学）的论述再次流淌出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方才那短暂的干扰连同车厢浑浊的空气一起置换出去，然后重新埋首于词汇书中，嘴唇再度开始了规律的、低沉的翕动。他的神情比之前更加凝重、专注，甚至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那缕清甜的果香和令人窒息的尴尬，最终都消散在公交车单调的行进声中，未能在他心湖留下任何实质性的涟漪。
下午五点半，一天的强化培训结束。黄振宇背着更加沉甸甸的书包（里面多了许多新发的资料和需要批改的作业），再次踏上5路公交车。回程的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神却不似清晨那般锐利，反而有些放空。他依旧会选择靠窗的位置，但有时会闭上眼，戴着耳机，却不是听英语，而是听一些纯粹的、舒缓的轻音乐或者钢琴曲，让高速运转了一天的大脑得到片刻的松弛。
他望着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这座城市充满了活力与诱惑。但他清楚，那些繁华与喧嚣暂时与他无关。他的世界被简化成了单词、语法、阅读速度和听力准确率。偶尔，他会想起林薇学姐，想起那段短暂而美好的初恋，心中会掠过一丝淡淡的怅惘，但更多的是释然和祝福。他们走向了不同的道路，而他的路，需要他独自披荆斩棘。
回到水木园家属区，熟悉的氛围包裹上来。楼下有邻居在乘凉聊天，钱大爷还在为几毛钱的菜价斤斤计较，孙教授依旧在高谈阔论“孝道”，王进宝可能在跟谁吹嘘他新学的菜式……这些日常的烟火气息，与他日间所处的那个充满紧张竞争和学术英语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他通常会直接上楼，躲进自己的房间，继续晚上的自学计划。那些曾经占据他大量时间的娱乐项目——篮球、网球、弹吉他、甚至偶尔和苏哲凑在一起八卦——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暂停了。他像一只蓄力的猎豹，收起了所有的玩心，只为那关键的一跃。
这种变化，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父母黄剑知和吴月江忙于工作，对于儿子“积极补习”的状态乐见其成。大哥黄振华性格沉稳，本身话不多，加之工作忙碌，只觉得弟弟似乎比以前更忙了些，并未深究。真正感到不对劲的，是与他朝夕相处、又是双胞胎姐姐的黄亦玫。
黄亦玫敏锐地察觉到，弟弟的生活节奏变得异常单调和紧绷。
“妈，黄振宇最近怎么回事？叫他打球也不去，苏哲来找他好几次都扑空，连他最爱的吉他都好几天没听见动静了。”晚饭时，黄亦玫一边咬着筷子，一边看着对面埋头快速吃饭、明显心不在焉的黄振宇，忍不住向母亲提出疑问。
“你弟弟在用功读书，报了个外语班，时间紧。”吴月江笑着给女儿夹了块排骨，“你也跟你弟弟学学，收收心，高二可是关键。”
“他用功？”黄亦玫漂亮的杏眼里满是狐疑，“他以前用功也没见这样啊？跟换了个人似的。”她凑近黄振宇，仔细打量他，“喂，你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搞得这么神秘兮兮，早出晚归的。”
黄振宇心里一凛，表面却不动声色，他抬起眼，用他那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调侃语气回击：“哟，黄大小姐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放心，我就算谈恋爱，也不会耽误给你做夜宵的。”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试图转移焦点。
“谁关心你了！”黄亦玫果然被带偏，嫌弃地皱皱鼻子，“我是嫌你最近太闷了，都没人跟我斗嘴，无聊死了。而且你做的菜水平是不是下降了？心不在焉的。”
“有的吃还挑三拣四，下次自己做。”黄振宇嘴上反击着，心里却松了口气。他知道姐姐虽然直觉敏锐，但往往会被他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然而，黄亦玫的疑惑并未完全打消。她注意到，黄振宇虽然还是会在她饿的时候，一边满脸不情愿地抱怨，一边系上围裙给她做家常菜，但过程中明显沉默了许多，有时甚至会拿着锅铲发呆，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背诵什么东西。她还发现，他房间的灯熄得比以前晚很多，偶尔她半夜起来，还能从门缝看到泄出的灯光。
有一次，她借口找东西进了黄振宇的房间，趁他不注意，快速瞥了一眼他书桌上摊开的书——根本不是学校发的教材，而是一些她看不懂的、满是复杂英语长句和奇怪符号的厚书，封面上的“toEFL”字样她倒是认得。她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抓住了什么，但又说不清那具体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弟弟肯定有大事瞒着大家。
“黄振宇，你老实交代，你到底在干嘛？”某天，黄亦玫堵在弟弟房间门口，双手叉腰，摆出姐姐的架势，“别拿什么外语班糊弄我，你以前也上过辅导班，没见你这样。你是不是……在外面闯祸了？”
黄振宇看着姐姐那副故作凶狠实则关切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又夹杂着一丝愧疚。他伸手揉了揉黄亦玫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把她精心打理的发型弄乱：“想什么呢？你弟弟我这么聪明能干，能闯什么祸？就是觉得高二了，得抓紧点，不然怎么配得上给你这么优秀的姐姐当弟弟？”他用了激将法。
果然，黄亦玫一听，那点疑虑暂时被“优秀”的夸赞和“弟弟”的定位带来的小小虚荣感压了下去，她拍开他的手，哼了一声：“知道就好！不过你也别太拼了，看着怪吓人的。”语气里终究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黄振宇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知道，这场孤独的战役，他必须独自打完。姐姐的疑惑，家人的未察，都只是这条路上微不足道的插曲。他的目光越过姐姐的肩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托福考试，以及之后需要面对的、更大的风浪。他转身回到书桌前，重新戴上了耳机，将那外界的一切关切、疑惑和喧嚣，再次隔绝在外。这个盛夏，他的世界，只剩下沉默的努力和远方那颗指引方向的、名为“梦想”的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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