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晨雾,裹着寒气,从窗棂缝里钻进来,在“石头城子古城邮差房”的木牌上结了层薄霜。
林嫚砚捏着那枚邮票的指尖冻得发红,邮票边角卷了毛边,上面盖着的邮戳被雾气洇得发虚,却能看清“双龙泉”三个歪歪扭扭的字——这是老鹰嘴山的山脚下、那个小村的名字,她爹当年在村里烧窑时,就用这个地址收过信。
“这些信……咋会在这儿?”她的声音带着东北姑娘特有的脆生,尾音却有点发颤。
对面炕上,李建国正对着黄铜镜子系绑腿,晨光在他佝偻的背上切出冷硬的棱子,像珠尔山冬天冻裂的石头。
镜子里映着靠墙的旧木柜,上面摆着的青瓷瓶碎成了碴,半片烧黑的枫叶被踩在布鞋底下,叶脉上用红漆写的“嫚”字糊成了黑团。
陈怀夏弯腰捡起最上面的信,信封边缘被摩挲得发亮,收信人“珠尔山窑厂林哲收”的字迹,和他昨夜在账本上看到的“林哲”签名,笔锋的撇捺角度分毫不差。
他忽然想起林嫚砚爹的祭日——正月十三,去年这时候,林嫚砚在坟前摆的冻梨,上面结的冰碴子,和此刻炕桌上未干的茶渍形状几乎一样。
“林哲是我亲手送进局子的。”李建国的声音从镜子里飘过来,他正对着领结发呆,镜中的影子晃了晃,像拉林河上结了薄冰的水面,“当年他偷窑厂银子的证据,是我找着的。”
林嫚砚的嗓子像被冻住的拉林河,攥着银锁的手紧了紧,锁链嵌进掌心的纹路里。
她想起爹被带走那天,也是这样的雾天,马队的铜铃声刺破晨雾时,爹回头望她的眼神,像是有话被寒风呛在了喉咙里。
后来她翻爹的遗物,在炕洞的暗格里摸出半张撕烂的照片——另一个人的衣角上别着枚铜徽章,编号头两位“七”和“七”,跟李建国腰间老怀表链上刻的数一模一样。
“你那戒指呢?”陈怀夏的声音突然砸在墙上,弹回来的回声带着冰碴子。
李建国系绑腿的手顿了顿,镜中的影子突然清楚了,左手无名指上有道浅痕,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黄——像是被金戒指磨出来的印子,不是单纯摘了戒指能有的。“丢了。”
他转过身,袖口滑下来时,林嫚砚看见他小臂内侧有个模糊的刺青,被岁月磨得只剩几个黑疙瘩,像拉林河底泡胀的石子,“二十年前,我亲手把它撸下来的。”
他的目光扫过陈怀夏手上的银戒,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陈先生这戒指,戴了不少年吧?看着像老银铺子打的。”
陈怀夏往棉袄口袋里摸了摸,指尖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昨夜从抽屉里带出来的账本,最后一页的字迹被水洇过,“李建国”三个字的笔画缝里,藏着个极小的“嫚”字,刻痕比林嫚砚银锁上的深得多,像是用锥子反复划了好几下。
他忽然想起老人们说的话:李建国当年离开窑厂,是因为“看窑时失了火,烧了人家的房子”,而那户被烧的人家姓林,女当家的年纪,跟林嫚砚娘差不多。
窗外的雾开始散了,露出院里老槐树虬结的枝桠,极像林嫚砚父亲林哲没画完的窑厂全景图。
她的目光落在木柜最底层的暗格上,那里露出半截牛皮卷宗,边角被虫蛀了个洞,剩下的“七七一五”四个数字,和顾明宇书签上的编号、李建国怀表链上的后四位,完全对得上。
“你认识顾明宇他爹,是不?”林嫚砚的声音突然亮起来,像冰面裂开的脆响,“青瓷瓶里的照片,你和他、我爹站一块儿,手里都攥着枫叶钥匙。”
李建国的脸在晨光里白得像宣纸,往后踉跄了半步,撞翻了炕桌上的凉茶碗。褐色的茶水在卷宗上洇开,露出里面夹着的张银票——收款人是“顾明宇”,每月五块大洋,连给了十年,汇款人栏的签名,是个潦草的“李”字。
“他是无辜的……”李建国蹲在地上捡瓷碴,手指头被划破了也没觉出来,血珠滴在银票上,晕开的形状像片枫叶,“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他爹……”
林嫚砚的怀表突然“咔哒”响了声,是顾明宇托人捎来的纸条——泛黄的纸上,是她爹的笔迹:“七月十五,带‘嫚’去窑厂仓库,钥匙在枫叶里。”
纸条的边角折着,露出个小小的枫叶印,和她梳妆匣里那本《窑匠图谱》的折痕一模一样。
“他咋会有这个?”林嫚砚的声音发颤,陈怀夏凑过来看的瞬间,眼仁猛地缩了缩——纸条上她爹的笔迹,和他账本上“李建国”三个字旁边藏着的“嫚”字,笔画的起承转合分毫不差,像是一个人刻意仿的。
李建国突然抓住林嫚砚的手腕,他掌心的冷汗浸透了她的棉袄袖子,指腹死死按在她戴红绳的地方——这是顾明宇昨天在圆通观给她系的,说“避邪”,此刻红绳下的皮肤,正传来细密的痒,像有小虫子在爬。
“别信他!”李建国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给你的书签里有听声儿的玩意儿!你爹的日记是假的,真的那本在……”
他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盯着门口。
陈怀夏猛地转身,棉袄下摆扫过炕桌,把那碗凉茶彻底掀翻。褐色的茶水在地上漫开,像条蜿蜒的小蛇,朝着门口的方向爬去——那里站着个穿黑棉袄的人影,手里举着的速写本上,画着李建国此刻的模样,旁边用红笔写着:“第七个。”
林嫚砚的心跳像被马鞭子抽了下,那人影的侧脸在晨光里模模糊糊,但耳后的疤和陈怀夏的一模一样。
他举起速写本晃了晃,被风吹起的纸页上,画着七个枫叶形状的钥匙,其中六个打了叉,最后一个的编号是“七七一五”,和顾明宇书签上的完全一样。
“陈兄弟,好久不见。”
人影的声音带着笑,陈怀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把林嫚砚往身后拉,手摸向腰间——那里没有枪,只有个冰凉的金属物件,是顾明宇昨天塞给他的,说是“窑厂仓库的钥匙”,此刻在掌心硌得生疼。
李建国突然笑起来,笑声里裹着哭腔,从木柜的暗格里掏出个铁盒子,打开的瞬间,林嫚砚倒吸一口冷气——里面是七枚枫叶钥匙,编号从“七七零一”到“七七一五”,最后一枚的背面,刻着她的名字“林嫚砚”,字迹是她爹的。
“当年的‘枫叶帮’,一共七个人。”李建国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苞米叶子,“你爹是头,明宇他爹管账,我管跑腿……后来出了事,死的死,跑的跑,就剩明宇……”
他突然指向陈怀夏,“而他,是当年那个‘记者’的儿子!”
陈怀夏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李建国,你他妈的胡吣!”
“胡吣不胡吣,你问问你爹去!”李建国把铁盒朝陈怀夏砸过去,钥匙散落一地的瞬间,林嫚砚看见最后一枚“七七一五”的背面,除了她的名字,还有行极小的字:“顾明宇,原名顾嫚秋。”
窗外的晨光突然变得刺眼,照在散落的钥匙上,反射的光点在地上跳成奇怪的图案。
林嫚砚的怀表又响了,是顾明宇捎来的话:“去窑厂仓库,第七排架子,有你娘的照片。”
话的末尾画着个枫叶,和他速写本上的一模一样。
穿黑棉袄的人影突然举起手里的东西,是个铁皮喇叭,按下开关的瞬间,李建国的声音从里面钻出来,带着阴狠:“……把罪名推给林哲,顾明宇那边我稳住,等拿到最后一枚钥匙,就……”
喇叭突然没了声,林嫚砚的目光落在陈怀夏腰间——那个顾明宇给的“钥匙”,形状根本不是钥匙,而是半个枫叶,和铁盒里的“七七一五”刚好能拼上。
“你到底是谁?”林嫚砚的声音发颤,陈怀夏的脸在晨光里白得像雪,耳后的疤泛着红,像被炭火烫过。
穿黑棉袄的人影转身要走,陈怀夏突然从棉袄里掏出把折叠刀,刀尖指向那人的同时,林嫚砚看见他手腕内侧的刺青——“七七”,和李建国怀表链上的前两位数字一模一样。
“别碰他!”林嫚砚脱口而出的瞬间,顾明宇的话又传了过来,这次是个纸条:窑厂仓库的监控画片里,陈怀夏正撬开第七排架子,里面藏着个铁皮箱,箱盖上的枫叶锁,和她银锁的吊坠完全吻合。
李建国的笑声在屋里荡开,像老座钟走时的杂音:“你们都在找的东西,其实早被她戴在脖子上了……”
林嫚砚猛地攥紧银锁,吊坠背面的“嫚”字在掌心发烫,突然明白爹说的“带‘嫚’”,不是指她这个人,而是指这枚能打开所有秘密的钥匙。
而顾明宇的真名“顾嫚秋”,和她的“嫚砚”,合起来就是爹藏在邮戳里的答案——“嫚砚嫚秋”,是他没说出口的牵挂。
穿黑棉袄的人影已经消失在雾里,陈怀夏的折叠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嫚砚看着他耳后的疤,突然想知道,他账本里那些被水洇过的字迹,是不是在写“对不住”。
而顾明宇在窑厂仓库等她的,究竟是娘的照片,还是另一个更深的坑。
雾彻底散了的时候,日头透过窗棂,在散落的钥匙上拼出完整的“七七一五”,像个等着被解开的谜。
林嫚砚的指尖划过那行“顾明宇,原名顾嫚秋”,突然想立马见到他,不是为了问啥,是想看看,当她喊出“嫚秋”这俩字时,他眼里会不会有和爹一样的温柔。
陈怀夏的怀表突然响了,是窑厂老伙计捎来的话:“怀夏,顾明宇的指印,和当年林哲窑厂失窃案现场的指印,对合上了。”
林嫚砚抬头时,陈怀夏正望着窗外,晨光落在他侧脸的轮廓上,像幅没画完的素描。
她忽然想起顾明宇送她的新书签,背面刻着的“七七一五”,其实不是编号,是日子——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
墙上的老座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指针卡在“辰时三刻”,和爹纸条上的时间、邮戳上的时辰,分毫不差。
林嫚砚握紧手里的银锁,突然明白这场围着“嫚”字转的迷局,才刚刚开始。而陈怀夏耳后那道疤,在晨光里泛着的红,像极了她爹窑厂当年烧裂的红窑。
喜欢血玉惊城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血玉惊城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