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雾,像棉絮似的从珠尔山坳里漫出来,裹着林嫚砚的裤脚往脚踝里钻。
她蹲在金兀术点将台的残碑前,指尖在冻得发硬的石面上刻下最后一道痕,露水混着石屑黏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像三年前那个雪夜,陈怀夏把血玉塞进她掌心时的温度——比拉林河的冰面还冷,却带着让人心里踏实的力气。
“该走了。”周砚臣的黑伞压得很低,伞沿滴下的水珠子在青石板上砸出单调的响,像老座钟的摆锤敲在冻土上。
他的声音穿过雾层,带着点被水汽泡软的沙哑,“你在圆通观看到的那幅画,角落的印章和他当年给你的血玉上的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嫚砚攥紧的铜铃,铃身刻着盘绕的缠枝纹,倒过来看能瞧见里面嵌着的半片玉,“他留了记号,就不是想躲着不见。”
风卷着雾,掠过松树林,远处传来隐约的铃铛声,细碎得像耗子啃木头。
林嫚砚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陈怀夏把血玉塞进她手里时,也是这样的雾。“等我回来。”他当时呼出的白气在她耳边散开,睫毛上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要是我没回来……”后面的话被风雪吞了。
如今想来,那更像一句没说透的嘱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直起身时,腰间的铜铃跟着晃了晃,铃舌撞出清脆的响。
这是今早从圆通观香炉底下摸出来的,铃身的缠枝纹里还沾着点香灰,擦去时竟露出底下细密的刻字——不是经文,是串日子,最近的一个就是昨天,笔迹和陈怀夏当年在她账本上写的“记账要仔细”一模一样。
“这铃铛……”林嫚砚的指尖抚过那些刻痕,突然想起陈怀夏失踪前三天,托人捎来的最后一句话:“雾起时,带着它去珠尔山后坡。”
当时,她只当是句玩笑,现在才明白,那是他早早就布下的局。
周砚臣收起伞,日头正从雾缝里漏下来,在他耳后的一道疤上碎成金点。那是去年在塌方的老窑里被碎石划的,他总说是“小伤”,但林嫚砚见过他换药时,那道疤像条狰狞的蜈蚣,爬过半个耳廓。
“守山人说,这铃铛是引魂用的。”他的目光落在铜铃上,哈出的白气裹着话飘过来,“陈怀夏失踪那年,有人在山尖上见过火光,像老窑烧窑时的塔灯。”
林嫚砚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记得陈怀夏当年的手艺账本上记过珠尔山的地质,里面提过“地脉走水”,说山坳深处有座废弃的窑,是早年烧祭祀瓷器的,窑口的砖缝里渗着红水,像血。
当时,她笑他“研究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他却认真地说“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多少藏着门道”。
铜铃突然自己响了起来,细碎的叮当声在雾里荡开,像投入冰面的石子。
林嫚砚抬头,看见缠在石阶上的枯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后缩,露出下面青黑色的石面,每级台阶都刻着细小的符号,和铜铃上的缠枝纹隐隐合得上,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号。
“这些符号……”她蹲下身摸最上面的一道,指尖触到凹槽里没干的湿痕,带着土腥气,“像是记时辰的刻度。”
第七级台阶的符号尤其深,里面卡着片干枯的枫叶,叶脉上的纹路,和陈怀夏给她的血玉背面的一模一样。
周砚臣已踏上第三级台阶。
他回头时,日头正照在他耳后的疤上,那道疤突然泛出红,像被血浸过。“陈怀夏的账本里提过老窑地宫。”他的声音比刚才沉,“这石阶应该就是入口。”他顿了顿,脚在台阶上碾了碾,“你要是怕,就在这儿等着。”
林嫚砚的指尖突然泛起热意,是铜铃里嵌的半片玉在发烫。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陈怀夏把血玉塞进她手里时,也是这样问的。那时她摇头,现在也一样。
她握紧铜铃踏上石阶,铃铛突然发出一声锐响,石阶两侧的岩壁里竟渗出细流,顺着符号的凹槽往下淌,在地上汇成蜿蜒的水纹——那图案,和陈怀夏账本里画的地脉走向图,分毫不差。
“水在指路。”周砚臣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的胶鞋踩在湿滑的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跟着水流走。”石阶越往上越陡,岩壁上的符号渐渐清楚起来,仔细看竟是些零碎的笔画,拼起来像是“窑”“火”“祭”。
林嫚砚数到第二十七级时,脚下突然一空,石阶竟从中间裂开道缝,里面黑得像被墨浸透,深不见底。
“小心!”周砚臣伸手拉住她,另一只手掏出火折子。火苗窜起来的瞬间,两人都看清了裂缝里的东西——是截烂掉的麻绳,末端缠着半片玉,和林嫚砚腰间的那半,纹路能严丝合缝对上。
只是这半片玉上,沾着暗红色的斑,像干透的血,边缘还挂着点布条,是陈怀夏失踪时穿的那件青布褂子的料子。
“这不可能……”林嫚砚的声音发颤,陈怀夏失踪后,家里报官时说他带走了整枚血玉,怎么会变成两半?
“可能有人从他身上拿走了玉,故意掰成两半。”周砚臣把那半片玉捡起来,火光照亮他眼底的寒气,“就像故意把这麻绳放在石阶下,等着我们来捡。”
他的指尖擦过玉上的血迹,突然顿住,“这血不是陈怀夏的,颜色不对,他的血稠,干了发黑。”
铜铃突然剧烈地晃起来,铃身的缠枝纹像活了似的凸起,刺得林嫚砚掌心发麻。
她低头,看见里面嵌着的半片玉正发出红光,与裂缝里那半遥遥相对,中间的空气里竟浮现出淡淡的血色纹路,连成一个完整的符咒——和陈怀夏账本里夹着的那张祭祀符咒,一模一样。
“是镇魂符。”周砚臣的声音沉了下去,“陈怀夏当年研究过萨满的符咒,这符是用来镇邪祟的。”他的目光扫过裂缝深处,那里隐约传来重物拖动的声音,伴随着呜咽,像有人被堵住嘴拖过碎石地。
林嫚砚猛地抬头,看见石阶尽头的雾气里,站着个青灰色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手里似乎拖着什么,在地上拉出长长的痕迹,深色的液体顺着石阶往下滴,在日头下泛着暗红。
“怀夏?”她脱口而出,挣开周砚臣的手追过去。树后只有被踩倒的蕨类植物,露水沾在草叶上,闪着碎光。
林嫚砚蹲下身,看见泥土里有个新鲜的脚印,鞋纹里嵌着几粒暗红色的砂——和圆通观香炉里的朱砂一模一样,那是陈怀夏小时候总爱偷偷拿出去玩的玩意儿。
“他真的在这儿。”她抬头时,眼里的雾比山间的更浓,“他一直在等我们。”
周砚臣站在日头里,背后的雾正在退去,露出远处山尖的轮廓。那里果然有个模糊的窑影,像水墨画里没干的笔触。
“铃铛停了。”他说,目光落在林嫚砚手里的铜铃上,缠枝纹的红光正慢慢褪去,“它在提醒我们,前面有危险。”
林嫚砚的指尖抚过那半片沾血的玉,突然想起陈怀夏失踪前,给她寄过一个包裹,里面是件他穿了多年的青布褂子,领口磨破了,他用红丝线补了个小小的“嫚”字——那是她的小名,只有他这么叫过。
当时,她嫌针脚歪歪扭扭不好看,现在才发现,那丝线的颜色,和石阶上的朱砂一模一样。
石阶尽头的雾气里,那个青灰色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日头恰好穿过雾层,照亮那人的脸——不是陈怀夏。那是张年轻的脸,眉眼间却有着与陈怀夏惊人相似的轮廓,只是嘴角挂着奇怪的笑,手里拖着的,是团被血浸透的白布,布角露出半只绣着“陈”字的袖口。
铜铃“当啷”一声掉在石阶上,滚进裂缝深处。
林嫚砚僵在原地,看着那人弯腰捡起铜铃,用带着血的手指摩挲着铃身,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陈怀夏特有的尾音:“你们可算来了。”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陈怀夏在窑上等你们呢——等了整整三年。”
周砚臣突然将林嫚砚拽到身后,从怀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刀尖指向那人:“你是谁?把陈怀夏怎么样了?”
那人却像没看见刀似的,一步步走近,血脚印在石阶上连成串,像个诡异的符咒。“我是谁不重要。”他的目光落在林嫚砚手里的玉上,突然笑了,“重要的是,他欠我的,该还了。”
他抬手晃了晃铜铃,铃身的缠枝纹突然渗出更多的血,顺着他的指尖滴在地上,竟慢慢汇成一个“嫚”字。
林嫚砚的心跳像被什么攥住,突然明白这个人和陈怀夏的关系——那眉眼间的相似,不是巧合。而陈怀夏失踪的三年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窑上的人,真的是陈怀夏吗?
远处的窑影在雾里扭曲起来,像被揉皱的纸。
周砚臣护着林嫚砚往后退,她却死死盯着那人手里的铜铃,铃舌上刻着的小字在日头里清楚起来——“腊月廿三,窑门开”,那是她和陈怀夏定亲的日子,也是他失踪的日子。
“陈怀夏说,你看到这个就会懂。”那人突然将铜铃扔过来,林嫚砚接住的瞬间,铃身炸开一道红光,映出他背后的雾气里,无数个模糊的人影,都穿着青灰色的褂子,领口绣着“陈”字,正朝着窑的方向走去。
最前面那个身影,转过头来,对着她的方向笑了笑,左眉骨有颗小小的痣——那是陈怀夏独有的标记。
“走。”周砚臣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拽着林嫚砚往回跑时,林嫚砚看见那人手里的白布上,绣着的“陈”字旁边,还有个极小的“嫚”字,是她的笔迹,当年在陈怀夏的袖口上绣的,歪歪扭扭,却藏着她没说出口的心意。
雾气再次漫上来,吞没了石阶上的血脚印,也吞没了那个青灰色的身影。
林嫚砚回头望去,窑影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个巨大的谜团。
她握紧手里的铜铃和玉,突然很想知道,窑上的人究竟是谁,是她等了三年的陈怀夏,还是另一个藏着秘密的“他”。
风里传来陈怀夏的声音,像三年前那个雪夜一样温柔:“嫚砚,别怕,我在。”可这一次,林嫚砚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记忆里的珠尔山风雪,还是来自那座冒烟的老窑深处。
石阶上的水流突然改了方向,顺着符号的凹槽往回淌,在地上拼出半片枫叶的形状,缺的那半,正好和她手里血玉的轮廓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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