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川北，天气犹如孩儿面，说变就变。午后那场泼天大雨，将五指山方圆数十里洗刷得一片狼藉。乌云压顶时，天地晦暗如夜，雨帘密集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粗大的雨点砸在泥土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花；山林在暴雨中瑟瑟发抖，枝叶被打得七零八落。沟壑间浊流奔涌，裹挟着断枝碎石，轰鸣着冲向低处。山道上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便能没至脚踝。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腐叶混合的湿重气息，这是四川盆地丘陵地带特有的潮热，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雨后天晴，非但没有丝毫清凉，反倒蒸腾起一股令人胸闷的燥热。太阳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无情地炙烤着刚被雨水浸透的大地。水汽上升，形成肉眼可见的氤氲薄雾，使远山近树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这热气不同于北方的干热，而是带着水汽的闷热，仿佛天地为炉，炼煮着芸芸众生。山蚂蟥和蚊蚋被这湿热一激，愈发猖獗，成群结队地从草丛中、水洼里飞出，寻着血肉气息便死命叮咬。它们嗡嗡作响，无处不在，恰如这乱世中争食尸骸的蠹虫，贪婪地吮吸着生命的汁液。
戌时将至，雨完全停了。铅灰色的天幕被无形之手撕开裂隙，露出其后深邃无垠的夜空。残余的乌云如败军般溃散流徙，向西天逃去。渐渐显露出几颗先锋的星子，怯生生地眨着眼睛。旋即，越来越多的星辰涌现，钉在幽蓝的夜幕上，格外的明亮、锐利，冷冽地俯视着这饱经磨难的人间。一弯银钩似的下弦月，也从流动的云隙中悄然滑出，将它那清薄如霜、虚无似纱的光辉，静静地洒向沉寂大地。这光线微弱却锐利，如冰冷的剑锋，勉强照亮了前方五指山那巨大而朦胧、宛如蛰伏巨兽的幢幢山影。
五座山峰并峙，形如巨掌摊开，仿若山河锁钥。山峦的褶皱在晦明变化的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而神秘，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屏息的压迫感。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凄清。黑暗中，似乎有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这片土地，等待着什么的发生。
在这只“巨掌”西面的一处半山腰台地，当地土人称之为“拱石坝”的地方，便是蜀王开明九世那所谓的行宫所在。说是行宫，不过是几间依着地势、勉强扩建而成的深宅大院，比之成都府那雕梁画栋的王宫，寒酸了不知多少，然在这荒僻险峻之处，已算得上是穷奢极欲。
其地势极险要，拱石坝台地四面皆被陡峭山峦环抱，如天然屏障般将其护卫其中。一条名为“响水涧”的山溪自群山中发源，湍急奔流，绕坝而过，其声在静夜中隆隆可闻，如雷声滚动。溪水清澈见底，却在雨后变得浑浊湍急，冲刷着两岸的岩石。唯一像样的出口，便是拱石坝南面那条由响水涧千万年冲刷切割形成的十里长峡。
峡极深极窄，站在谷底卵石滩上仰望天空，仅余数线，仿佛置身于地缝之中。两岸危崖耸峙，怪石嶙峋，如鬼怪张牙舞爪。藤蔓垂挂，如无数触手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昼不见日，夜难观星，即便是正午时分，谷中也阴森潮湿，寒气逼人。峡口南端，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小三处隘口，皆是天生的险阻。隘口周遭，遍生翠竹、古松与栎木，经夏末雨水滋润，更是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将那条险道掩映得更加隐秘难寻。
如此天险，本该固若金汤。奈何蜀王此次北巡，名为“亲临前线，激励将士”，实为躲避成都府中那因空前大饥荒而日益沸腾、几近压榨不住的民怨，兼且躲避军中瘟疫，贪图此地夏日稍显清凉。随身所带卫队不过区区数百人，皆是从成都带来的宿卫亲军，装备尚可，却久疏战阵。这些士兵平日里在成都养尊处优，何曾经历过真正的血战？他们的铠甲虽然闪亮，刀剑虽然锋利，但眼神中缺乏战场上的杀气与坚毅。
这点人马，守卫行宫本院已是捉襟见肘，若要撒出去负责整个拱石坝台地乃至十里长峡的预警巡哨，简直是痴人说梦。卫队指挥使姓鳖，名铮，是个经历过沙场的老将，曾数次冷汗涔涔地谏言，恳请从百里外的七盘关大营或附近地方增调守军协防。
“大王，五指山虽险，却也需要人手布防。十里长峡固然易守难攻，但若被敌军潜入，后果不堪设想啊！”鳖指挥使跪在蜀王面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却被蜀王一句“有此天险，韩虏插翅难渡，焉用担忧，徒耗粮秣”给顶了回去。粮秣，如今在蜀地，是比人命更金贵的东西。蜀王舍不得多调军队，因为多一个兵，就得多一张嘴吃饭，就多一份感染病毒的可能。
鳖指挥使退出行宫时，背影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望着险峻的山势，长叹一声：“天险亦需人守啊...”但他的忧虑，很快被山风吹散，无人听见。
此刻，行宫正殿（实则也就是最大那间厅堂）内，却是烛火通明，笙歌漫舞，与峡外清冷肃杀的氛围、与数百里外血肉横飞的边关，判若霄壤。
殿内弥漫着酒肉香气、脂粉甜腻与一种燥热的奢靡。数十盏油灯和蜡烛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墙壁上悬挂的蜀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虽然比不上成都王宫的富丽堂皇，但也尽可能地被布置得奢华舒适：地上铺着厚厚的羌毯，四角摆放着青铜冰鉴，里面盛着从高山雪线上取来的冰块，稍稍驱散了些许暑气。
蜀王一身宽松的织绣锦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夔龙纹样，斜倚在铺着软裘的软榻上，面庞因酒意而泛着油腻的红光，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他年不过四十，却已被酒色淘虚了身子，眼泡浮肿，眼神浑浊失焦。左右各有两名衣衫轻薄、体态妖娆的陪酒女子，一人正纤指如玉，将剥好的合江荔枝喂入他口中，另一人则用孔雀羽扇，轻轻为他扇着带着香气的风。
下首坐着几位随驾的重臣，亦是个个面红耳赤，放浪形骸。丞相鳖攸、太尉鳖莽、司徒鳖浑等蜀国重臣，此刻早已没了平日朝堂上的谨严，或与身旁女伴调笑，或相互劝酒。案几上杯盘狼藉，许多来自成都府库的珍馐美味动了几筷便被弃置一旁——红烧熊掌、清蒸鲥鱼、鹿尾汤、猩唇炙...与宫外乃至整个蜀中饿殍遍野的惨状形成刺目对比。
殿角，几名乐工勉力吹奏着软绵绵的宫廷雅乐，却掩不住蜀王与臣子们粗嘎的笑闹声。舞女们身着轻纱，随着音乐扭动腰肢，裙裾飞扬，露出白皙的肌肤，引得那些醉眼朦胧的大臣们阵阵叫好。
“大王，”一位大肚便便的将军举起酒杯，他是太尉鳖莽，曾经也是战场上的一员猛将，如今却已被酒肉泡软了筋骨。他舌头因醉酒而有些打结，“七盘关……呃……今日又传来军报，我大军日夜猛攻，虽……虽未能克竟全功，然已极大消耗韩军兵力物资！其关墙之下，尸骸……尸骸已垒砌如山！我蜀中将士……忠勇可嘉！”他刻意略去了“尸骸”中绝大多数竟是那些被驱赶在前、手无寸铁或仅持竹竿木棒的蜀中饥民壮丁。
蜀王吞下荔枝，嘿嘿一笑，手指随意敲着镶嵌象牙的桌面：“爱卿所言极是。北边有七盘关天险，南边有这五指山屏障，内有将士用命，他韩国能奈我何？至于些许损耗……”他顿了顿，拿起丝巾擦了擦嘴角，语气轻描淡写，“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国内粮秣紧缺，那些流民饥户，留之徒耗米粮，易生变乱，驱之敌城，一则可消耗韩军箭矢滚木，二则或可乘乱取利，三则嘛...也算是为我国减轻负担，消除不稳之源。此乃三难自解之上策。待前方打开局面，掠得韩地粮仓，一切自当好转。来来来，饮酒！莫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他将那无数被驱赶送死的子民，轻飘飘地称为“损耗”，言语间毫无愧怍，反而带着一丝自以为是的“英明”。
一位文官眯着醉眼，他是司徒鳖浑，连忙凑趣：“大王圣明睿智，高瞻远瞩！非常之人方能行非常之事。如今我国中些许困顿，不过是疥癣之疾。待王师凯旋，尽取韩地之粮，必能安顿四方。大王坐镇于此，运筹帷幄，天威所至，宵小自然屏息。”他绝口不提为了支撑这场“就食于敌”的战争和维持行宫的奢靡用度，国库早已罗掘俱空，又预征了未来三年的赋税，逼得更多百姓家破人亡。
蜀王闻言更是得意，一把揽过身边女子，在其娇声惊呼中，对殿外那隐于夜色、如巨兽脊背般沉默的五指山险峻轮廓，以及百里外那无数啼饥号寒、乃至正被他的命令驱赶上死路的子民，再无半分留意。他沉浸在自己的安乐窝中，耳中只有丝竹软语，眼中只有玉体琼浆。
歌舞升平中，无人注意到，殿外阴影处，一个侍卫悄然离开岗位，来到一处僻静角落。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只信鸽，轻轻向空中一抛。那鸽子扑棱着翅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朝着南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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